一
我仰躺着，把两只小脚丫伸到爷爷脸前，他抓在手里像拉风箱一样推来拉回，嘴里念着：“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唱得好一碗糕，唱得赖，一碗臭鼻涕。”“爷爷，唱得赖，一碗臭鼻涕，恶心死了。哈哈……”爷孙俩笑作一团，滚在了一起……“
笑完了，闹够了，我爬起来坐在爷爷腿窝里，“爷爷我要听故事，听《狼来了》的故事”“好，爷爷给你讲个《狼来了》的故事……”
小时候就是这样，大人们忙着地里的营生，把四五岁大的我留给坐家的爷爷哄。
那时我就坐在爷爷怀里，头抵着他的下巴颏，听他讲故事、背儿歌、说顺口溜、拨弄算盘珠子。
二
我再长大一点，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儿，爷爷成了我炫耀的对象。
我家的相框里贴着两张爷爷的黑白照片，一张是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拍的，一张是在飞机上拍的。
每次有小伙伴儿找我玩。我总要爬上我家的红柜顶，指着钉在白墙上的红边相框，撅着小嘴，用手指着爷爷。
“快看，快看，那个站在中间，个头最高，长得最漂亮的就是我爷爷。”，“你们有谁的爷爷到过北京天安门，坐过飞机。哼，就只有我爷爷吧！”我边指，边一脸骄傲的俯视着柜顶下面那一个个小脑袋，像个小老师一样耐心十足问她们看清楚没有。如果有人没看清，我就让她爬上柜顶再重新指给她。
直到她们都看清了，都流露出羡慕为止。
三
爷爷年轻时是村长，整天带领着村民发展养殖业，开荒、种树、修渠。
51岁时得了一场怪病。这病就像现在的抑郁症，使他变得寡言少语，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
奶奶说，年轻时的爷爷整天忙得逮不住身影，到老了又像被钉子钉在了炕上，除去吃喝拉撒，基本不挪窝。
爷爷长期在炕上坐着，不干活，不洗涮，哥哥姐姐们都嫌他懒，嫌他脏。
就连睡觉他们也不挨着爷爷，“我不挨爷爷，爷爷臭。我要挨着奶奶睡。”他们抢着往奶奶跟前凑，唯独我愿意挨着爷爷：“爷爷的被窝最暖和。”我轻快地蹦哒到爷爷被窝里，头枕在爷爷的臂弯里，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
我上小学了，爷爷更孤独了。
姑姑给爷爷找了点乐子，她每月给爷爷一些零花钱，让爷爷去找老头老太太们玩那种几毛钱的碰糊（一种很古老的纸牌玩法）。
我每天放学丢下书包就到去找爷爷。
四、五个老头老太太围坐成一个圆圈，中间摊开那种细长条的老牌。他们慢悠悠地摸、打、碰、糊。
我就坐在爷爷边儿上，摸了牌递给他，再经我的手打出去。他糊了，我比他还高兴，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以示庆祝，眼睛亮晶晶盯着他腿下面的钱。
玩完了，我拉着爷爷给我买完好吃的，才能回家。
他输钱了，我就闷闷不乐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跟着他往回走。路过小卖铺，他问我：“还要不要钱了？”我的精神头一下窜高了：“要呀，当然要。”他从裤兜里摩挲出五毛钱递给我，我高兴地一蹦三尺高：“我就知道爷爷最亲我，爷爷最好了。”
五
我长大了，走出了山村，到了遥远的城里读书、工作。
爷爷老了，走不动了，不再玩纸牌。整天坐着，躺着，晒晒太阳。
我偶尔回家，给他买好吃的，他也吃不下了。
那时我在毛纺厂上班，一次去公用电话厅给家里打电话，奶奶告诉我，爷爷恐怕不行了，经常问我多会儿回来。
我问奶奶：“那我多会儿回去看看爷爷呢？”奶奶说：“你看吧，再等等回来也行。”
我想着距离月底没几天了，这样请假回去会扣全勤奖的，等下个月初我再回去。
没想到，就在那个月底爷爷去世了。
六
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片花的海洋。爷爷站在花丛中，身边是我们一大家子人。长得有半人高的花儿开得正艳，红的、黄的、粉的簇拥在他们腰间，他们面向镜头做好了拍照的准备，忽然爷爷环顾四周没有我，他急着跑出花丛，四处寻我，嘴里喊着我的名字：“芳芳（我的小名）快回来，回来照全家福。”
第二天得到了爷爷去世的消息。我抹着眼泪，跟领导请了假。
当我回到家，爷爷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二叔领着我来到爷爷灵前烧纸上香，我跪在地上，看着爷爷的遗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外淌。
怎么就不能提前回来？！挣钱就那么重要？！亏爷爷还盼着，等着我回来，最后我还是让他失望了！
七
爷爷下葬后，我还会经常梦见他，梦里他对我百般挑剔，严厉呵斥。
爷爷生前从来没有挑剔，呵斥过我。
我想一定是我的内疚心理作怪，他离开之际还投梦给我，是我负了他的等待。
如今爷爷离世已经有12个年头了，每每回忆起往事，我的心还在隐隐作痛。小时候他用爱将我哄大，长大了为了寻找所谓的天空，我像鸟儿一样飞出了他的世界，留给他一片荒芜地等待。
去年奶奶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想象着爷爷和奶奶一定会在天堂团圆。
这样想着多少是个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