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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晴:下午茶

2020-09-15 10:36    

起身,把茶杯推去中间,游教授的茶具太铺排,散成一片,成了一桌残局。再望窗前,太阳没了,掉下去了。街市上的热闹依旧,却看不见。世界一片空旷,如从未有过。

——贺小晴《下午茶》

贺小晴,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在各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转载或进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脆响》,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报告文学《艰难重生路——汶川大地震丧子家庭再生育纪实》等。获四川文学奖等。

短篇小说

下午茶

贺小晴

1

每天下午两点,铁门里准时走出两位教授。教书几十年,他们有很好的时间观念,脚步能踩到秒针上。同为两点钟出门,他们从不会碰面。不是游教授早几秒钟,就是吴教授晚几秒钟。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像抬着一截看不见的时间。直到两公里外的顺源茶楼。

老位置在二楼临窗的角落,既可以看街也可以看天。街没啥看头,就是普通社区窄小的马路,人、车、店……横七竖八地交织,横七竖八地形成网络,别说是走路,就是眼睛扔下去也会被绊住。天也没啥看头。四川的天原本阴多晴少,流汤滴水的样子,近来又添了雾霾,那太阳便像鸭蛋上裹了草木灰,有一层没一层的,抬头间,已是灰不拉叽的另一种物质。

因此游教授也好,吴教授也好,不管谁先到,他们都不会对窗外的世界感兴趣。选择临窗的角落作为老位置,图的是安静,也是对光和空气本能的亲近。倘若是冬天,游教授先到,他会站定了,手把着椅背,呼呼地喘气。边喘,边把羽绒服解开,羽绒服里,你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衣服领子,探头探脑,形迹十分可疑。

游教授在出汗。汗水被他层层叠叠的衣服捂出来,上到头顶,再流水一般往下淌。于是他的身体就好比一座孕育河流的山峰,他的脸则好比源头上那些淌过水流的石头。就有人问,游教授,出这么多汗还穿这么多?游教授点头又摇头,用他那做学问的语气道:两回事,两回事。不能脱,不能脱。

倘若吴教授先到,情况又有不同。吴教授胖墩墩,大脸,阔腮,乍一看,仿佛撞见了门神。其实吴教授和气得就像隔壁邻家的大叔。先到的吴教授会立在一旁,温和地唤来服务员,把座位上的东西收拾好,把桌子擦干净,再把椅子摆周正,这才有款有形地放包、落座、翘二郎腿,头也不回地手一扬,道:花毛峰。

花毛峰是老品种,就是四川民间最爱喝的茉莉花茶。茶还是花茶,茶名倒变过无数回了。吴教授喝茉莉花茶与游教授有关。早年读大学时,吴教授和游教授不光同学,还同班、同寝室、同床、同留校……此外还有一同:同年同月同日生。知情人便笑侃:该同的同了,不该同的也同了,比跟自己的老婆还有缘。其实相同之处还有呢。比如说,吴教授是三口之家,游教授也是三口之家,他们都是在考大学前结了婚,又抛妻别子前去上学。

那时候吴教授喝不起茉莉花茶。就算喝

得起,也以为把钱变成茶叶再倒掉糟蹋了可惜。那时候的茉莉花茶还没有别的名字,就利利索索四个字:茉莉花茶。细分,有特花、一花、二花、三花、四花……N花。最好的特花,一斤茶叶可买十斤猪肉。那年月,猪肉与茶叶比,孰轻孰重,答案不言自明。

那时候游教授喝的是性价比最高的“三花”。游教授与吴教授同一张木床,上下铺。游教授在下,吴教授在上。每天早上,游教授起床,提了水壶打开水,回来就是一阵响动。吴教授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游教授在泡茶。有一天,游教授一时兴起,抓了一撮茶叶扔进吴教授的搪瓷缸。将水灌进搪瓷缸时,游教授说,这三花,也不是我买的,是我老婆从家里寄来的。

那时候的游教授不叫游教授,叫游世运。游世运的老婆,同学中少有人见过,却传奇一般存在着。有人说她貌美如花,有人说她才高八斗,有人说她是高干之女……真实的情况是,以上各项,一样不假,她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而且她的父亲还是游世运当初下井挖煤那个煤矿的人事处长。

而吴教授呢?那时候吴教授也不叫吴教授,叫吴三来。吴三来不跟游世运比。他跟他老家那整个吴家湾比,跟他们镇子所在那几座大山里的任何男人比,都毫不逊色。吴三来在老家,也是人中之龙。高中毕业后,他一天农活没干,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娶了个村里的“小芳”替他种地。考大学前要复习,吴三来不回家,住在学校的一间仓库里。正遇上学校搞勤工俭学,仓库里堆满了为一家榨油厂剥的核桃,于是吴三来饭不用煮,床不用铺——带壳的核桃是他的床铺,不带壳的核桃仁就是他的粮食。高考成绩出来,吴三来以89分的数学成绩考入了师范大学中文系,语文仅得了39分。他知恩图报,逢人就说,看我这“龙门”跳的,多亏了当初那堆核桃仁补脑。

整个大学期间,吴教授只喝过这一次三花。可他被搪瓷缸上那一团白雾迷了魂。至今他的鼻子、眼睛、嘴巴,仿佛还罩在那团白雾里。茶是茶的香,花是花的香,茶香和花香彼此混淆,又形成另一种气象。好比一家子出了两个漂亮女儿,同进同出,身影错落,叫人分不清谁是谁,却远比只见着一个身影令人意动神摇。待他留校任教时,兜里仍没有余钱,但他要挤出钱来买三花。而且从此只喝三花。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世界变了,茶叶的名称全变了,再也寻不见一花、二花、三花,它们有了一个笼统的名字:花毛峰。再好些的,那名字更是云遮雾罩:碧潭飘雪、茉莉大虾毫、金针兰雪、峨顶飘雪……

在茶汤里,茉莉花被比喻成雪;在茶名里,雪直接取代了茉莉花。吴教授是中文系教授,从语法上讲,他明白比喻和借代各有妙处。可当比喻和借代无处不在时,这世界就有些找不到北。

这是吴教授私下里的感受。吴教授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吴教授知道,当你越来越感慨这世界变得太快时,自己已跟不上节奏了。无论愿不愿意,转眼之间,吴教授老了。

2

那天是吴教授在前,游教授在后。十米,顶多十米。游教授的视线就像箩筐,把前面的世界收进了眼底。但也收纳得挺马虎,没在任何地方多停留一会。包括吴教授。游教授早就看见吴教授了。他的那只背,年轻时就有些特别:脊梁笔直,到了上端,突然地膨胀、弯曲,形成凸起,再越过颈部,与脑袋直接衔接,这让他的整个后背看上去,就像一只大勺。后来年纪大了,发了体,那勺的形状没变,只是粗了、厚了,换了型号。游教授的视线与那只勺撞一下,弹开,再撞上,再弹开。倒不是因为排斥或者讨厌,而是因为熟悉。太熟悉了,就麻木,就有些轻微的瞧不起。的确,在游教授心里,是有些瞧不上吴教授的地方。倒不是因为那些拿得上台面的原因,论文啦,课题啦,当没当系主任啦……不是这些。如果一定要说,倒是工作之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吴教授娶了“小芳”,在当时的村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是锦上添花,郎才女貌;也是“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现实版爱情。谁知时运转换,吴教授留了校,这田园牧歌似的图景被打乱。

小芳是农村户口。那年月,“农转非”比登天难。小芳转不了非,安排不了工作,还是跟吴教授来到了学校。小芳来学校后,人们发现,问题不出在户口上,问题出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小芳的样子,粗辫子,大嗓门,走起路

来像小跑。校园里路多,都是一些林荫下的水泥道,或者曲径通幽的碎石小道。小芳在这样的路上跑起来,就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响。她倒也不是有意要跑,她是习惯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她一跑,别的人就站住了,看她跑。她却把那些路人当作地里的庄稼了,任他们看,她自顾自跑她的。

当人们对校园里的这股“旋风”开始适应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原来小芳成天跑,并不是瞎跑,她有自己的事做。在她看来,校园与村子除了功用不同,别的都差不多,都有园有地有山有林。只是那地不用来种庄稼,种的是花花草草。而学校操场尽头,红砖的围墙,豁着一个口子,穿过去,就是乡村,是真正的山和地。

小芳有了主意,就在那红砖墙豁着口子的地方,围起来,垒了鸡圈,养起鸡来。

鸡小的时候还好说,咕咕的叫声尽管刺耳,可音频不高,仅小芳能够听得见。鸡长大了,公鸡打鸣,母亲下蛋,都要叫。离操场百十米处立着一幢男生宿舍。男生们睡梦里听见了鸡鸣,大清早起来,便循着声音而去。

男生们的眼睛一碰上鸡,就把它们看成了一堆肉。那个年代,肉是天下最具有杀伤力的东西。男生们不报官,不声张,手一次次伸进鸡圈,擒住了,再用衣服兜着,无事人一般往校外走。

鸡究竟是怎么变成肉再落进男生们的肚腹的,没有定论。小芳发现了鸡的数量在减少,也没有声张。有一天,她蹲在暗处,逮住了偷鸡的人。

告官的不是男生而是小芳。

当时游教授已是中文系的红人,他发表了几篇研究李白的论文后,正张罗着一批诗人和学者,要成立李白诗歌研究会。这事自然就跟中文系有了些瓜葛。国际国内的诗人也好,学者也罢,只要一说到研究会,就会提到学校和中文系。但游教授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当时正沉溺于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状态之中,看世事都若浮云一般。此事既出,有趣之外,他看不出任何是非。无论是男生还是小芳,都有趣,都充满了诗意。而吴教授显然感受不同,他被事物的表象蒙蔽了,被领导冠冕堂皇的话怔住了,苦着一张脸,耷拉着一对耳朵,既瞪小芳又瞪男生,最后,竟代替小芳做了“书面检讨”。

这正是游教授看不上吴教授的地方。换作游教授,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对待,但他肯定不会低眉顺眼,任人摆布。这世道,摆布者是少数,被摆布者是大多数。帕累托的精英理论游教授是赞同的。他早看出,没有哪位校领导真把这当回事。只有吴教授自己把它当成事了。当事了,还不算,还把它和面子和尊严和一切不相干的事扯一起,编一堆委屈让自己受。竟一点看不出它的诗意。

余下的十余只鸡是怎么处理的,游教授记不住了。他倒是记得那之后,他家的小芳又折腾出一些事,比如说,把宿舍附近的花园种上了蔬菜。种上蔬菜没人问。反正都是绿的,能吃或不能吃算不得区别。可小芳还折腾,还在菜地里插上牌子,说那些辣椒、茄子都打了农药,不能吃。原来是菜地里的一些葱葱蒜苗,被一些老师或家属顺手牵羊,救了锅里的急,又被小芳发现了。牌子挂出去后,仍没人过问,只是第二天,牌子又被收了回去。

游教授便猜测,将牌子收回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吴教授。

那之后不久,小芳不见了,回老家去了。只留下吴教授和女儿,有一顿没一顿过着日子。

再回来,小芳已变成了“老张”。那时候,吴教授已临近退休,女儿出嫁了,村里的人也走了,满山遍野的地,再做也做不完,只能任由它荒去。这时候的老张,收了嗓门,剪了辫子,发了体,几乎看不出小芳的影子,仅能从那张咧开了像一道口子的大嘴上,依稀见出当年的踪影。

3

茶楼僻静,生意说不上好,也算不上赖。要将这个老位置留下,不是难事。服务员只需稍加引导,让人去坐别的座位。前提是,服务员确信,游教授和吴教授每天下午准时会来。

吴教授先到了,点了茶。片刻,服务员端上一只盘子,里面是水壶,青花瓷茶杯,一只玻璃烟灰缸。

茶放进杯里。水倒上,浅浅的一点,醒着茶叶。白色的茉莉花瓣醒得迟,皱巴巴浮在面上,像一些纸屑,实在看不出是花。可那香味出来了,清淡,又浓郁,熟门熟路地往吴教授的

鼻子里钻。吴教授手捏杯盖,噘着嘴,吹水上的浮屑,静静地看着它们展腰、舒脸、伸腿,变回花的模样。

再加水进去,那花被绿叶衬着,便如初长成的女子遇了情汉,拼命地盛开起来。

吴教授的两片嘴唇陷进杯口,茶汤还有些烫人,只能轻啜一小口。有这一小口就够了。茶的味和花的味,已经掺和混淆在一起,不再能分出谁是谁,却生出一种新味,一种境界。几十年一贯的茶味花香啊。吴教授觉得每日的日子,一生的日子,有这样一种新味,一种境界,就足够了。

反之,如果缺了呢?吴教授以为,人生也未必真难过。又会有新的东西出现。但现在有,就是福,就得享受。吴教授已是平和的,与这个世界和解了的人了。

可奇怪的是,吴教授爱茶,却并没有想着余下的人生用喝茶取代。偏偏倒是游教授提出此种建议。

但凡四川人,多有一个通识:四川人相约喝茶,其意多不在茶,在茶之外。借喝茶为名,聚会、打牌、赌。小赌或者大赌都可以;打麻将、打纸牌、斗地主都可以;喝茶只是一个幌子。茶一定要叫上一杯的,是规矩也是底线。茶坊老板收茶钱,喝不喝自便。有时候,一杯茶放着,心思只用在牌局上,那茶便一旁立着,纯粹成了摆设。

游教授提议喝茶也是如此:意不在茶,在茶之外。

那是在一次喝了老同学儿子的大婚酒,又打了一下午的斗地主后,游教授和吴教授并肩回家。中午的酒劲和牌局上的酣劲正在散去,又折回来,升上游教授的大脑。游教授满脑子都是声音,却始终无话。面对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老同学,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裹紧自己,不让他看见任何缝隙。

一个月前,他抱着一个里面装着茶杯、毛巾、烟灰缸等日用品的纸箱从办公室出来,把钥匙留在了抽屉上。办公室里的书及各类资料,足足有两大车,他在这之前,已经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带回了家。走得如此轻盈。不带半点动静。可他知道,哪种方式的走,都是离开,都叫退休。而在同一天,吴教授也腾空了他的办公桌。好在吴教授书籍不多,尽管动静不小,也是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退休之后,他们在各自的屋里待着。新日子怎么过,彼此一无所知。那些天,游教授也想过往后的活法,找一个选题,或者找一个别人忽视的方向,做一些研究,把学问做下去,在虚空而又实在的世界里再找一方天地。这期间,也有报社与他约稿,请他开设专栏,旧题新作,写一些有关当地人文历史的随笔。他也想象过开设专栏的情景:每天,当人们打开报纸,有一块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是他游教授的自留地,地上写着他的大名。此名虽不可与日月同辉,多少也有一星亮光。

他是打算要做的。也不知为什么,一天天拖下了。当然,那些选题课题的,也一并拖下了。

直到今天,在牌局上尽管不难看出,无论游教授还是吴教授,他们的技术都不娴熟,可要命的是,那一刻,他们沉醉其中,任时间从旁飞逝。

有一把,游教授拿了四个二、两个王,他是一定相信胜券在握的,要把整个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结果是,他输了!输得太意外,太悲壮太激情。这番挫败并没有让他沮丧,反激起了他的斗志。牌局如人生,人生如牌局,赢了输了,都得继续。

这一杆子插下去,他似乎看清了自己的人生。

他突然对斗地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倒也好耍。这是游教授说的第一句话。

是啊,好耍。吴教授十分默契。

接下来,又是一大段沉默。

不如,我们……游教授说。

有时间的话,约着耍。吴教授说。

有的是时间。游教授说。

是啊,有的是时间。吴教授说。

这是他们几十年来,唯一一次并肩而行。彼此的默契,让两人不禁有些悚然。

最终选择斗地主而不是打麻将,游教授是经过了一番考究的。

第一,打麻将各自为政,全凭手气,技术含量少之又少。尤其是四川麻将,去掉了梅兰竹菊,去掉了中发白,有的甚至还去掉了筒条万中的一种,目的只有一个,直奔主题,赌。由此

可见,这是粗人的游戏,不在游教授的考虑之列。其二,麻将要四个人打,而他们只有两个人,要想长期玩,得找一半的角儿。事情一旦只有一半的胜算,主动权就很难控制。而斗地主不同,斗地主只需三个人,游教授和吴教授是铁角子,必然时时都在,那另一个人,管他是张三李四王麻子,找来凑数,小菜一碟。

我就不信,凭了我们俩的能力,还找不出这另一个?游教授道。

是啊是啊。吴教授附和。

4

游教授对茶如对女人,这在吴教授眼里很有些看不惯。比如此时,游教授到来,像一台拖拉机一路轰响,站定了,掏出纸巾,擦汗,满脸都挂着纸屑,糟得不成样子。吴教授的心里涌起不忍。转眼,这个糟老头却喘着气,用十足的派头道:红茶,我要红茶。

而昨天,吴教授记得,他要的却是绿毛峰。喝绿茶,游教授有说法,喝红茶,游教授也有说法。此外还有普洱、铁观音、白茶、黄茶、黑茶……就是不喝花茶。游教授现在几乎从不喝花茶,对此他也有说法:花茶的出现,就是伪装的结果。因为茶叶不好,更因为水质不好,要用花香去掩盖。因此任何的好茶,都不可能做成花茶,失了茶的本味,舍了本而求了末,不是懂茶之人。

吴教授便垂了眼,吹他的茉莉花末。心下却有些漠然,直至愤然,忍不住道:那当初,是谁喜欢喝三花?

提起三花,游教授的脸上便有种往事如烟的恍然与慨然,沉吟片刻,再开口,不再谈花与茶与水,只道世间无常:人是物非,人是物非嘛,我还是喜欢清淡的,纯粹点好。

游教授爱女人,大体的标准是一致的:得有才,要青春勃发,会写诗。这样的女人市面上难找,大学里倒不少,中文系里比比皆是。加之早年的游教授,才子型,写诗、演讲、做课题,既有学者的才情与骄傲,又有强者的通达与霸气。因此游教授就像一块磁铁,即使他稳坐不动,凡有铁末子经过,就会停下来,绕在他的周身。

游教授心仪的女人都是他的学生。也没有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来。都是浮光掠影。女学生们排着队往游教授身边挤。游教授心软,便轮着班分派他的青睐。世界一直太平。那时节,游教授的李白诗歌研究会早已成立,并在国际上有了影响,收到了来自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数篇论文。游教授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一日,游教授以中文系主任的身份接待一位从广州来的学术专家。杯盏之间,大有相见恨晚的意味。南方人温和,任你怎么劝也只是啜茶一般浅抿一下。饭局结束时,游教授已兴至半空落不下来,一再要求去喝茶。专家固执地回屋休息了。送专家出来,游教授并不下楼梯,而是推开了对面茶坊的门。

又是茶坊。有道是,四川的药店比米店多,茶坊又比药店多。由此推断,四川人大体不是靠米活着,当然也不是靠药,而是靠茶。茶坊档次不一,茶价高低不等,茶桌从竹子到木头到藤编到玻璃到铝合金到大理石;茶凳从圆的方的长的短的到软的硬的有靠背的没靠背的……无论时光如何变,四川人喝茶的习惯不会变。且四川人喝茶意不在茶,在于聚,在于聊。有茶就好,茶好茶赖不讲究。有茶陪着,这时光就能悠悠地朝前走。

于是四川就有了一些特殊的词汇:吹壳子,打诳子,摆龙门阵,喝坝坝茶,扯闲条……

书上说,这是因为四川自古远离朝廷,不掺和政治之故。

延至今日,四川人喝茶,有了更明确的指代,就是打牌。有外省人感慨,飞机在四川的天上飞,无论经过哪座城市,都能听见地上一片麻将声。

然而那天,游教授没邀人打牌。他当时还有些鹤立鸡群,不以牌桌为意。牌不打,酒劲又足,那茶便有些淡而无味。茶上来,游教授皱紧了眉头,挥手要酒。

茶坊没酒,但茶坊不拒绝赚钱。不一会,两箱啤酒抬进来时,吓坏了几个陪同的人。

余人纷纷起立。这就惹恼了游教授。游教授掏出电话就打。余人趁机离开。

那个夜晚,游教授犯了忌:他叫来了他的两位女学生。熄灯的时间已过,两位女生摸黑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重重醒着睡着的呼吸,去赴他的酒局。

这都不是问题。然而,叫去的是少数,余下的是多数。游教授厚此薄彼。

深夜闯进茶坊的,是他当中学教师的妻子。他当时正举杯仰脖,两位女弟子侍立左右。

仍然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只是那之后,游教授的行事做派完全变了。再也不宠幸女学生。上课讲课,下了课,游教授正襟危坐,如神龛上的一尊神。偶尔,游教授也会下到人间,在男同事间,拖了声音:这女人呀,真是不明白的动物。明明一个写诗的女人,活着活着,那诗不见了,就剩女人,而那个女人……真是不明白的动物。

旁人便暗想,他是在感慨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外人看来没什么两样,唯在游教授眼里成了另一种物质,好比雪飘舞时,柔柔弱弱,到了地上,变成冰,直冷到骨髓里。

5

红茶上来了。亮黄色杯子,杯体印着龙凤,浮着祥云。茶漏杯碟一概备全。水冲进去,茶漏取出,茶汤余在杯里,一律的深红,优劣在于色泽和香味。但吴教授看不到也闻不到,即使闻到看到,他也分不出好坏。几十年来,吴教授一杯茶度终生,尽管单调,深下去,倒也自得其乐,心有所属。他只知道茶杯的隆重,代表着价格的不同。每日的茶钱,本意都想AA制,却拗不过情面。拗不过的,是一种习俗。每日里从兜里各掏出几文钱来,凑一起,再转手交给老板。这本是天下最合情理的事,做起来,竟有些不堪。

于是他们之间,不言而喻,有了新规矩,每日里谁赢钱谁付款。

而那第三个人,并不确定。于是他们之间又有了默契,倘若赢钱的是第三者,而他又是个不觉悟的,游教授和吴教授便轮流付。天长日久,细水长流,积少成多,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天长日久,做人却是大事。

因此,点茶时,茶的价位看似轻浅,实则也是大事。

这一点上,吴教授比游教授克制。吴教授喜欢的茉莉花茶,也不是没有高价位。近年来,吴教授稍事留心,也记住了一大堆高端茶的名字:碧潭飘雪、金针兰雪、峨顶飘雪……一路“雪”过来,价格绝不比红茶低。可吴教授从来都喝花毛峰。花毛峰者,花茶中的大路货,十五元一杯。

游教授取出茶漏,放下,端起茶杯,一面嗅着茶味,并不喝,一面道:老三来不了了,说他老表从青海来,带了整只羊,他要去火车站等。等上了,还要扛回去,找地方宰割了,与人分食,不然消化不起,冰箱也放不下。这天气,看上去冷,其实哪像北方的天,冰天雪地的,羊肉放十天半月也不碍事……

吴教授听不出他想说什么,也无心多听,单记着他说的,老三来不了。老三是他们的老牌友,也不算“老”,就合作过三五次。这样的人还有好些。吴教授一边耳朵里响着游教授的羊肉冰箱,一边已掏出电话,要打给赵夫子。

赵夫子是他俩共同的朋友。比他俩小几岁。早年也写诗也喝酒也喝茶,同时还贩过烟倒过钢材卖过水泥开过火锅店。大财没发就余下了一点斗地主的钱。如今他收了心性,首先戒掉的是茶。坐下来,服务员问茶,他便赶紧举起手,连声道:不喝茶不喝茶,要一杯白开水。又转过身道:加两片柠檬,不加糖,加几颗枸杞。要求说得七零八落。服务员已去,还在连声道:喝了茶睡不着,我现在为了能睡,啥办法都想透了。

吴教授便给他出点子,说能不能睡与喝茶无关。喝茶是种习惯,习惯了,神经就坚硬了,打雷也打不醒。相反喝茶对这个年龄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好处不是茶里面的成分,而是可以很好地检阅,看你的神经耐不耐用。

这又是一番谬论,好在赵夫子不上心。水上来了,赵夫子不是发现少了枸杞,就是发现加了糖,便是一番声讨,像朗诵时政诗。待服务员换好了内容端上来,斗地主的硝烟弥漫,枸杞或糖的事早已忘了。

吴教授电话打去,赵夫子说,他正在去往雅安的高速公路上,有一桩金丝楠木生意,等着他去敲定。他近日摇身一变,成了金丝楠木专家。微信、微博上,有“金粉”三千余万。

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吴教授说。语气里毫无敬意。他只关心赵夫子能不能来,对他卖飞机卖大炮还是赚黄金,毫无兴趣。

游教授这边,心上飘来了几片乌云。他仍

端着他那只描龙画凤的茶杯,两片青紫的嘴唇,从茶杯上取出来,道:你看看致远兄有没有时间?

林致远是游教授和吴教授的师弟,晚他们两届留校任教。年龄也差不了多少,过不了几年就该退休,却不知何故逆时蹿红,当了文学院院长(此时中文系已改成文学院),又娶了年轻的妻子。据说最近正紧锣密鼓,筹划着生二胎。坊间便有讨论:他是二胎,他老婆该是第一胎吧?谁也给不出准确答案。于是他老婆究竟是头婚还是二婚,究竟是已生还是末生,成为悬案。

但林致远的忙却是事实。既忙事业又忙家庭,既忙江山又忙美人。早上七点半钟,林致远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可中午下班之后,你又时常会看见林致远陪着年轻的妻子,在院子里走。谁也搞不懂林致远的角色转换,为何如此从容完美。对照林致远,私下里游教授免不了心酸。如此的风光,他也曾有过。可他呢,就像湿柴点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了火星,冒了热烟,结果只落得乌烟瘴气,成为一截黑炭。如今退了休,偏偏又遇上儿子结婚生子,他老婆便趁此机会扔下他,到北京带孙子去了。明理上是带孙子,可他和她都心知肚明,此一去,恐怕归期茫然。

阻隔的不是距离,是人心。

对林致远,游教授是前任又是兄长,因此林致远对他,始终有一份尊敬。然而此时此刻,游教授会想到林致远,吴教授还是觉得他荒诞。

客观说,吴教授也是林致远的师兄。但在吴教授心里,从来不是。在吴教授眼里,林致远与他,就是水里与岸上的两个世界。虽然曾经他在水里时,并没有掀起过任何风浪,就是一只小鱼小虾,可这一点不妨碍他看懂水里的世界:水底的热闹和暗礁,水面的风光和风险……而最让吴教授清醒的是,在不远的将来,林致远就是现在的游教授。没有什么风光可以持久,也没有什么风险不会过去。

看清了这一点,凡事皆轻,重的不过是一只茶杯。

而游教授居然对此还抱指望,这不能不让吴教授对他感到怜悯。他倒也不说,只当没听见,静静地喝他的茉莉花茶。

吴教授肯定不会给林致远打电话,游教授对此心中有数。他这样提议只是随口一说,当然也不是全无用心。有意无意,在游教授心里,他还是有些不同的。他是有着过去的人。过去难免就连着现在。因此游教授的现在,好比肉尽了,汤里还浮着油花,那油花也是荤腥,由肉直接余下。然而,心底里,他又何尝不知,油花再好些也是泡沫,筷子一搅就散了,就没了踪影。

人生除却虚无,还有何物。

游教授慢条斯理,掏出电话,找到林致远的名字,拨电话的那一瞬,他的指尖一颤。他大概预感到电话拨出去的结果,可还是拨了。说不出的一种心理。想证明点什么,他和这世界的核心部位,还有着联结。世界在他的前方,他在世界的末端。可是,他们是一脉相承,从没有疏离。

电话响时,他已经想好,打电话是目的,来不来不是目的。能通上话,说上几句,让吴教授听听,他们说电话的语气,也是收获。

电话始终响着,没人接。直到它自己闭嘴。半晌,嘟一声,回来一条短信:我现在正在开会,有事请短信相告。

周到体贴的语气。可游教授一眼看出,那是电话里备好的台词,手机响时,指头一按,这温和周到的短信飞驰而出。

短信个屁。游教授心里骂道。他关掉短信,点开电话簿,拇指在屏幕上快速翻动。现在他已经不想林致远了,只急于要找到一个电话,回归牌局,让这一下午时间,飞逝而去。

他又拨出一个电话,手机贴耳,神色从容起来。

小赵吗?游教授说。一听口气,吴教授就知道,那是学院办的赵小兵,他曾经的司机。游教授任系主任时,没专门配司机,但学校里也做了大体安排。赵小兵,安徽人,转业分到学院,南腔北调的口音,人却异常踏实。虽说不是游教授的专职司机,跟他开车的那几年,也是鞍前马后,连他们家的米面油盐酱醋茶都知道放哪。

然而,吴教授还是有些意外。游教授与小赵尽管亲近,可毕竟身份不同,落差巨大。换着以往,偶有这样的牌局,小赵只是立在一旁倒茶。

跟着,吴教授就听出来了,即使小赵,也不可能来。他正在高速公路上往广元去。因为

开车,对话简略,电话匆匆挂断。

游教授按断电话,往椅背上一靠,下巴缩进脖子。

吴教授却已拨通了电话。跟着,电话贴到耳朵上。

夏美女,在干吗呢?吴教授说。

游教授的心里咯噔一下。夏桂花,游教授认识的。一个写诗、搞慈善、减肥、说八卦的女人。一个你一会以为她是水做的,一会以为她是肥肉做的,一会又以为她是废话堆里爬出来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真应了那句话,上天入地,无处不在。有一次,吴教授带她来到一个饭局,游教授那天喝了酒,兴致高,见了夏美女兴致更高。久不与女辈倾谈,被囚的烈焰燃起来,一派燎原,兴至高潮,竟当场为夏美女作打油诗一首。

那首诗当场被夏美女录下。

然而,事后,游教授回复到心静如水的状态。令他意外的是,平庸寡淡的吴教授,竟始终与夏美女保持着亲密接触。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

夏美女声音爽朗,隔着桌面,游教授也能听见。夏美女说,她正在德阳谈一个项目,是香港老板要捐资办孤儿院的事,事已谈完,正在赶回,一小时后就到。

这一次,对方终于接受了邀请。而且,态度如此爽快。吴教授的心理得到莫大满足。

然而,电话挂断,手机屏幕出现了时间:已经是四点四十分。再过一小时,就五点四十分了。而且,一个小时能不能赶到,还是个问题。尽管不说,但游教授和吴教授心里都已清楚,这个唯一没被拒绝的电话,仅是一纸空文。

已无实在意义。纯粹就是安慰。一旦意识到被安慰,游教授和吴教授同时警惕起来。他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又不约而同端起茶杯,低头喝茶时,再同时从杯口上抬起眼睛,看着对方。

不用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几十年不交集,不亲密,然而默契在,始终在。

算了吧。游教授说时,吴教授已经拿起电话,又决定不打电话了,回个短信就行。

短信道:夏美女,临时有事,离开了,改日再约,谢谢你。祝你永远美丽!

吴教授的短信没给游教授看。但游教授不用看。倘若让他回复,他会一字不差。

6

从斗地主的执念中走出来,游教授和吴教授一身轻松。时间尚早,茶已喝得寡淡了,可兴致还在,并不想提前回去。吴教授家,回不回去都一样,家里有老张守着,他回去,只往桌前一坐。碗放下,再往沙发上一坐。在哪坐都是坐,也就没必要破例,提前回去。游教授呢,家是老楼,水磨石的地板也曾经想过装上瓷砖。后来一想,水磨石原汁原味,有啥不好,偏要跟着折腾,赶什么风潮。那时候守旧是骄傲,如今再看,它确实旧了,地面轻轻浅浅,裂开了几道缝隙。倒也无伤大雅。空落的不是房子,是心。

他们都想再坐一会,好好地喝会儿茶,说会儿话。几十年了,他俩同学同桌同留校,同年同月同日生……该同的同了,不该同的也同了,唯一所缺,从没有一同坐下来,说会儿话。

茶杯在响。声音在喉咙上滚动。舌尖却没有字词出来。

嗯。游教授说。

嗯。吴教授说。

听上去,都像喉咙不畅,在咳嗽。

后来,干脆连咳嗽也没有了,就那样坐着。就那样坐着也好,如人和人的影子。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窗上的太阳仍挂着,已经无力,像一只攀墙的手,撑不住了,要掉下去。

再看手机,六点了,只差五分钟。这一下午,惊险又漫长。又艰难又过瘾。此生不再。明日,这牌还打不打,尚待再说。而眼下,这一下午,终于过去。

起身,把茶杯推去中间,游教授的茶具太铺排,散成一片,成了一桌残局。

再望窗前,太阳没了,掉下去了。街市上的热闹依旧,却看不见。世界一片空旷,如从未有过。

突兀地,吴教授发出了声音:我们家老张,她现在买花生,一买五公斤,一大包,扛回家……

他其实想说,每晚,他会和老张喝一杯,就一杯,就着花生……他想请游教授去家里喝一杯,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刊载于《当代》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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