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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防大学参战学员的芳华:我们不仅是幸运儿,更是幸存者

2020-10-10 20:49    

作者:老海军

声明:“老海军”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因文章超长,本文为节选

老海军原来是陆军。曾经在19岁那年参加过那场南方边境线上的战争。当《芳华》在京城热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份邀请函:越战老兵邀你看《芳华》。

感谢冯小刚导演,感谢严歌苓女士,讲了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把我们满场观影的这些老兵都带回到了39年前的那场战争,带回到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几乎所有观影的老兵们都被深深触动,许多人流下了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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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铺天盖地的评论,作为一名老兵,我不想再对《芳华》说什么,更不想说它好在那里,不足又在那里?这个世界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吗?在各种矛盾和困难中前进的这个社会是十全十美的吗?

做为一部以越战为背景的电影作品,它唤醒了我们这些参战老兵的青春记忆,让我们有了一份感动,有了一份美好,增添了一份社会的关注,这就足够了。

也许以后这个社会不会再像电影中联防队的人那样去欺负越战老兵了……

我与《芳华》中的战友是同时代人,但我比他们幸运,参完战后被提干,后来又被推荐上了国防大学。在国防大学学习期间,把与我一起学习的战友们的故事学着写成了一篇小说,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解放军文艺》,然后被一名刚刚从地方大学入伍的女编辑给打了回来。当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取我的退稿时,这名20岁刚出头的女编辑告诉我:回去先搞懂什么叫小说再开始写。

从此,我再也没有写过小说。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懂什么叫小说。

看完《芳华》后,我又鼓起勇气把我27年前写的这篇东西找了出来,并取名《我们的芳华》。

如果说《芳华》的故事是发生在文工团,那么,《我们的芳华》的故事则是发生在我军最高学府――国防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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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我军高等学府,牌子很响亮。经常出入的高级卧车、大门口那4名森严的哨兵和那3米多高的结结实实的围墙,使这座学府显得异常神秘,高深莫测。

你如果有机会到里面走走,就会感到一种异样的沉静,沉静得让您莫名其妙的紧张。每一幢楼,每一条道,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庄重和严肃的气氛。用不着别人来盘问你,你自己倒觉得有了几分胆怯和心虚。

能到这里来学习的,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很有前途的优秀军官。

我有幸跨进了这所我早已向往的学府。在我们这个班里所有的人都打过仗或参与过其他什么重大事件,别看都只有三十郎当岁,几乎每个人都去摸过阎王爷的鼻子,都有一段生与死的传奇故事,箱子里都压着几枚黄灿灿的军功章。

因此,每个人都有点“牛皮哄哄的”。

就拿我们402室住的四个人来说吧:老高,是从东北某部来的,今年32岁,营长,长得虎背熊腰,粗壮彪悍,曾赤手空拳生擒两名越军俘虏,被当时的XX军区授予“侦察英雄”称号;

老申,是从西南某部来的,34岁,刚刚提团参谋长,人虽瘦小些,但很精明强干,很是精神,八十年代的某一年在南方那条有战事的边境上,攻打当时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某一座山时,他是敢死队队长;

老龙,出身军人世家,是驻京某机关的团职参谋,在七十年代末的那次还击战中,他带领全连在长形高地打了一次非常漂亮的遭遇战,这次战斗后来经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们在沙盘上反复推演,被最具权威性的军事科学院作为优秀战例写进了教材。他父亲曾是我军的一名高级将领,一听那名字我们便觉如雷贯耳,肃然起敬;

还有就是我,别看只有31岁,也是从南方那片亚热带丛林的生死线上爬过来的,已经干了三年营长了。

开学时,学院领导、一位白发苍苍资历颇深很有名望的老将军来看望我们时给我们讲:“你们是几百万解放军中的幸运儿,因为在和平时期并不是所有军人都能经历真正的战争洗礼,而你们却经历了。”

老将军走后,老龙讲:“我们不仅仅是幸运儿,更是幸存者!其实对于从战争中活着走过来的人,叫幸运儿和幸存者是一回事。不过,叫幸存者更能让人感觉沉重些。”

后来,我读了老龙父亲的回忆录,里面有一段话,大意是:与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相比,我们这些幸存者无疑是幸运的。但我们的生命已经不仅仅属于我们个人了。我们时常感觉到有无数道冷峻严厉的目光在督促鞭策自己,使人汗颜满面不寒而栗羞愧不已!我才理解了老龙的那句话。

可我们当时没有这种感觉,既没有“幸运儿”的感觉,也没有“幸存者”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两代军人之间的“鸿沟”?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写诗的朋友,他是战争诗人,他送我一本诗集,叫《黑罂粟》,里面有一首叫《幸存者》的诗:

从此你走进人群

眼神神奇莫测

漂浮着一种哲人的玄奥

从此你总独资喃喃,满口鸟语

凝重的让人心跳

寂静的夜晚,当人们蓦然回首

看见你裸露的胸膛斑斑驳驳

刻满陌生人的名字

从此你再不会笑

从此你再不会哭

从此你的胸膛天风浩荡碧波万顷

什么样的雷霆什么样的风暴

都无力撞沉

那只心形的船 幸存者

从此你活在世上

是一面移动着的孤独的“帆”。

我觉得我的朋友很了不起,他的感觉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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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这些人身体都挺棒,精力都很旺盛,拿现在时髦的话讲,是身体里的荷尔蒙过剩。在部队带兵累惯了,紧惯了,一到这里来,屁股后面没有兵,虽然清闲,但也有几分不习惯,总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有一个周末,老龙回家了,我们三个人一块出去散步,路过一家舞厅,见里面各种颜色的激光灯游来游去,有点像打靶时的曳光弹。一对对男女相依着进进出出,门口还有两位穿红西装的漂亮姑娘从左肩到右胯斜挂着一条宽宽的红绸布带子,让人想起当新兵出门时背的挎包“左肩右斜”。

我们都觉得那里面很神秘,于是我们就鼓起勇气买了门票进去了。那门票很贵,一张10元,是我的工资收的十二分之一。

刚坐下来不一会儿,便走来一位漂亮的小姐,问我们要不要舞伴,我们三人都不会跳舞,忙说不要。一会儿又有小姐来问我们要不要饮料、糕点什么的,我们买门票时已经领教过这种态度友好,但要价一分不能少的服务方式了,便都说不要不要。

小姐如是问过几次后,我们都觉得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到这里来的都是成双成对穿着时髦描眉画眼的,就我们三人是光棍,上身穿着大街随处可见的夹克衫,下面穿着黄裤子,一看就是当兵的,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走了。

我们都突然感觉到:城市对我们来讲是一个多么陌生的世界!她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属于她!我们都没精打采的往回走,大家都没怎么讲话。后来我读了我那位诗人朋友写的:

“我是为你们去战斗的!美人/虽然你居住的那座城市/没有一朵花/属于我属于我们/你尽可以仰躺在情人的怀抱里/嗔笑、嗔哭/让他们吻入骨肌/那时没有任何声响/能够惊动你们/是的是的,我是为你们去战斗的/美人!”

我毫不客气的对我那位朋友讲:“这次你的感觉可是找错了,尽他妈瞎扯淡!”我至今还记得我那位朋友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了我半天,他可能感觉我这人有点莫名其妙。

从此,我们不再出去,免得自找不愉快。闲下来,便凑在寝室里神聊。先是聊各自的经历,新兵蛋子第一次走进战争第一次看见流血死人尿裤子蹲猫儿洞当英雄做报告签名收情书,各自都很得意;

然后就聊各自的团队,团队的历史团队的荣誉团队的领导的轶闻趣事;

再然后就聊各自的家庭老婆儿子住房家用电器什么的,聊起自己的老婆,个个都神采飞扬,但个个都有几分歉意都觉得欠老婆的情。

终于没什么话题可聊了,便凑在一起抽闷烟,谈谈天气物价什么的,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有一天老高从阅览室抱回一叠杂志读的有滋有味。大家都笑他:老高你想当诗人哪,你他妈也不摸摸行情,现在诗人和军人一样掉价,大街上随便碰上一个神经病说不准就是个诗人。

老高仍读的有滋有味,时而做沉思状时而做激动状。大家就以为有什么精彩的或刺激的,也都去拿一本来看。突然,老申从书中拿出一页纸,“嘿嘿”一笑,便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朗读起来:“啊,您那粗壮的大辫子,多少次撩拨着我那颗少年的心……”

老高急红了脸,上前一把夺了过来,很是尴尬。我说:“是给你情人写的吧?”老高慌慌忙忙的摇摇头说:是给一位上高中的女同学写的,不过不是情人连手都没碰一下。说完脸上露出一种圣洁般的神色,大家都被感染了,于是大家都不做声了。

老高点燃一支烟,我们接着都点燃了一支烟,于是满屋烟雾缭绕,云遮雾罩很有一种梦幻般的意境。老高是个直性子,憋不住话,他猛吸了几口烟便开口了:

她叫小翠,和我住一个村,高中同学三年。她就坐在我前排,她经常无意中往后一靠,那辫子就搭在了我的课桌上,辫子很粗很长很黑很亮很光滑,还发出一种异样的香味,弄得我心里痒酥酥的。

有一天她的辫子上扎了根红带子很好看,我看得很仔细,看着看着就想伸手去摸一下,可当时是有那心没那胆。

突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问我刚才讲的什么,问我眼睛往哪里看,全班的同学都回头看我,她也回头看我,我像做贼被人抓住一样,恨不得地下裂开一道缝钻进去。

这以后我感觉小翠开始注意我,每次走过她课桌前,她好像总要瞟我一眼。记得那年毕业考试数学,一拿到卷子我就傻了眼,我的数学很糟糕,这小翠也知道。小翠的数学却很好,她后来当了一家乡镇企业的会计,是她自己考取的,但没有城镇户口。

她做完了题站起身来准备交卷,她的手很随便的在我桌子上放了一下,便走了。我突然发现她留在桌上的纸条,偷偷打开一看全是答案。我做完题后走出教室见她还没走,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我的文具盒忘在教室了又说后来又想起来没有忘。

我们便一块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瞒你们我与小翠同学三年这是第一次一块走回家。走了很长的路我们都没有说话,快到家了,小翠把脚步放得很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我突然感到很紧张,站了很长时间,我冒一句:“小翠,你的辫子真好看。”小翠听了低着头红着脸把辫子从背后拉倒胸前用双手上下抚弄着,还是不吭气。

我又说:“我想去参军。”

半晌,小翠才抬起头来说:“参了军能给我来信吗?”

我很坚定的点了点头:“一定!”

我还想对她说等我提干了一定带她去县城最好的照相馆照张合影还要上彩。可这时村里的人收工了,我们便赶紧分开了。

后来我想,幸好当时没说那句话要不我更加对不起小翠,可又想:说不准说了那句话后我宁肯不来参军也要娶小翠!世界上的事情常常说不清楚。

年底招兵开始了,那时当兵是农村青年唯一的出路,很多人都往这条路上挤。我父亲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答应帮忙,条件是与他女儿订亲。

我父亲很高兴说是“双喜临门”。我当时一门心思想离开农村,并没细想在农村订亲意味着什么便答应了。

订亲那天很热闹,村里辈分高的老人和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大家先是夸我人品好能干聪明有出息在部队能穿四个兜没问题,接着又异口同声的骂村里的二柱当了军官甩了家里的对象没良心的陈世美,六年都没脸回家了活该!

父亲忙说他小子敢,这么好的姑娘上哪里找,我看一点不比城里的姑娘差,然后拿两眼瞪着我,全屋的人都拿两眼瞪着我,瞪得我心里发慌,好像我就是那二柱,我赶紧说:“哪能呢。”

“就是,这孩子比二柱强多了”接着是满屋满意的笑声。

在送完支书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小翠,当时我心里直发虚。她显然知道了我订亲的事,好像有话要对我讲,可见我父亲在旁边她什么也没说,我对小翠讲:“我会给你写信。”便逃跑似的匆匆走了。我突然觉得我真他妈不是东西!

1979年从边境打完仗回来我真的穿上了四个兜就给小翠去了封挂号信,其实也没写什么,开头是小翠同志结尾是致以革命敬礼只有大半页纸。没想到我父亲、大队书记和她女儿千里迢迢来到了部队,要我马上结婚。我不愿意。

我父亲就拿出我给小翠的那封信说:“你小子当了官还是的我儿子,你要当陈世美让我这张老脸在老少爷们跟前往哪里放?你不答应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们领导。”

后来我才知道,支书早给村里的通信员打过招呼,凡是我的信先送到他哪里。他们果真去找了团里的领导。接下来便是指导员教导员团政治处主任团政委轮番找我谈心,政委说:你现在是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的人了,要注意自己的影响,你不要辜负党对你的培养,不要忘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帮助,不能给团里丢脸,不能给解放军抹黑。

我们连长对我很好,打仗时他救过我的命,那天他把我叫到连部对我骂道:“一排长你小子要是当了干部就三心二意做出没良心的事来老子非把你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给你割掉不可!”

我这才知道我结不结婚原来关系这么重大,得了,结就结吧,让大家都高兴。当时军区小报还发了条消息,说侦察英雄高石旦喜结良缘,不嫌弃农村姑娘品德高尚什么的,让我哭笑不得。

这消息是我们排一个战士写的。他当了三年兵,写了一百多篇稿子,没见过报,这是第一篇。他很兴奋,拿着报纸跑来给我看,我骂了他一句:“你小子他妈的吃饱撑的,瞎捣鼓。”

后来,他当了团里的新闻干事,在他与他在老家找的老婆闹离婚时,他对我讲:“排长,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因为那篇稿子骂我!”

我又骂了他一句:“你明白个球!”

结婚后回家探亲碰到了小翠,小翠说:“石旦哥,我等你的信等了三年!”我说:“小翠我对不起你。”我们便无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的辫子呢?”

“剪了,就在你结婚那天”。

“真可惜”我说。

平心而论我媳妇对我挺不错,那几年她在家带孩子、种地照顾老人吃了很多苦,还经常写信告诉我小翠的情况。后来我写信告诉我媳妇别再提小翠了我会跟你好好过日子的我爱你。

她来信告诉我:“爱呀情呀是城里人的事情,你说跟我好好过日子我心里就踏实了。”时间长了,过去的事情也就忘了。可我他妈的不知怎么了都三十多的人了到这来一静下心老是心猿意马想些过去的事情,我他妈真不是个东西是不是?

老高讲完了,大家都沉默了,都一声一声的叹息,又一支一支的抽烟。这天晚上402室的人好像都失眠了,都在床上“烙烧饼”翻来覆去压得铺板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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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和我一块上幼儿园初中高中乡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夜相随的女孩子于梦。(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402室的人都做了梦)。这些年来我经常莫名其妙的梦见于梦,因此也就常常琢磨什么事梦,梦是怎么回事?

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我不能接受,记得那年在南方边境线上那条潮湿的战壕里,在等待着总攻命令那一段难熬的时间里,我打了个盹,梦见了于梦,你说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日有所思”的去想她吗?

当时只依稀的记得好像是她拿着一朵花向我走来,我刚想去拉她的手便被震耳欲聋的炮声惊醒了。那炮整整打了三十分钟,然后就听排长叫了声“上”我们就上了。自然没再想起那个梦。

后来在看总政歌舞团的一个舞蹈《踏着硝烟的男儿女儿们》时,舞台上飘着一层烟雾,一位漂亮的女卫生员摘了一朵花放在了一名受伤的小战士身下,那负伤的士兵醒来,看着这朵花又要去冲锋,在冲锋前他拉住了这位姑娘的手想吻一下……

我突然想起了战壕里的梦,我觉得我的梦就是这舞蹈,这舞蹈就是那个梦。坦白地讲我从来没有想过于梦,我倒觉得是她经常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搞得我的心情怪难受的。

后来教导员给我们上哲学课时讲了一个庄周化蝶的故事,说庄周有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不知是庄周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成了庄周,这故事让我琢磨了很长时间。一次我在我朋友那里看到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释疑》一书,我拿来翻了半天越看越糊涂,只记得其中一句话:梦是愿望的满足。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于梦,她对我说她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说我送送你吧。于是我们沿着那条我们经常走的光滑的石板路来到了河边。

那河叫釜溪河,这名字怪有诗意对不对,其实不是我瞎编的,就叫釜溪河。我们经常在这里游泳洗衣服什么的。河边有一条大船,于梦上船了说我走了不回来了你回去吧,我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生命空荡荡的,我觉得她怎么能离我而去呢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和她在一块这怎么可能呢?

我难过得直流泪擦也擦不干。于梦从船上扔过一块手帕我伸手一接也没接住那手帕也随水漂走了……

我醒来满脸都是泪水枕巾也是湿的真他妈邪门了。后来我才明白这梦向我预示了什么。

这一夜我再也没合眼,似醒非醒是梦非梦亦真亦幻说不清是什么心境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在我那位写诗的朋友的一首无题诗里找到那种感觉:

一幅色彩斑斓但却没有线条的图画/

一条清澈透明但却呜咽流淌的小河/

一杯清醇而又带苦味的陈年老酒/

一道无解的代数方程/

一双永远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啊/在记忆的远景里/在心灵的深处……

第二天早上起来,402室的人都有些心神不定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出操时老高忘了戴帽子老申忘了穿解放鞋老龙忘了扎领带,而我呢以为是上课提着讲义夹急急忙忙下了楼。队长说:“你们402室的人搞什么名堂?怎么都犯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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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转眼都半年过去了。我们这些打过仗自以为懂得战争的人又觉得战争是那么陌生。刚来时一说起打仗个个都牛皮哄哄,记得第一次上课老高就嘀咕:“没有打过仗的人来教打过仗的人怎样打仗,真他妈笑话!”

可现在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都觉得确实还不怎么懂得战争特别是现代战争。学了哲学后才知道这是否定之否定是到了一种更高的境界。

好在我们这些人都能“玩命”,玩命的记玩命的背玩命的学玩命的缠教员,搞得教员见了我们几个人就躲,说你们402室的人最难缠。老龙到底来自高级机关又是“将门虎子”自然懂得多一些,经常给我们开些“小灶”,有时星期六也不回去,和我们一块分析战例争论问题。等我们把问题都弄明白了,才“赶”他回去,说“要不嫂子那边该闹‘干旱’了。”

老龙说:“都老夫老妻了无所谓。”

我们便说:“这话不对,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

其实,我们后来才知道,当时的老龙正在闹离婚。因为太太要定居英国,老龙是现役军人,他就必须转业。

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是想定作业。在模拟作战室里,由考核小组出情况我们根据情况定决心拟定作战方案组织实施战斗。考核小组由五名头发花白的老教员组成,他们琢磨战争这玩意儿已经几十年了,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就显得太嫩了点。

几位老头根据我们的决心和处置计划不断的出情况。情况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搞得我们叫苦不迭。从早上八点一直考到晚上六点,整十个小时我们只花了五分钟时间去小便了一次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考核小组还算公道,除了老高良好外我们三人都是优秀。

从模拟作战室出来,好像真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全身一阵轻松。老申提议上同福楼搓一顿庆贺庆贺,于是我们四人便去了同福楼。

老龙举起杯说到:“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能成为这个古老的民族建功立业,让所有炎黄子孙都为之骄傲为之扬眉吐气!为了那一天,干杯!”

我们都一饮而尽,我们都很兴奋,我们都为自己所选择的职业为我们的前程和事业感到光荣和骄傲,我们谈论战争谈论未来谈论南沙谈论麦克马洪线谈论乌苏里江谈论青藏高原也谈论南方那经过血火洗礼的亚热带密林,一个个都好像已经是将军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指挥着千军万马叱咤风云横扫千军如卷席。

老申把服务员叫过来说:“小姐,来段痛快的曲子,不要这软绵绵的!”小姐微笑着问:“先生要听什么曲子?”

老申竟一时语塞说不出来,想了想说:“来段《解放军进行曲》。”

小姐很有礼貌的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曲子!”说完便离去了。老申自己给自己解嘲:“咳,我的音乐细胞太少,只知道有个《解放军进行曲》。”

老高说:“我从当兵起就爱听这个曲子,一听浑身上下都来劲!现在到处都是这种软绵绵的玩意儿,听多了真他妈要阳痿!”

老龙说:“有道理,如今看那些男士们喝的什么玩意儿?什么啤酒呀可乐呀雪碧呀一个个喝的大腹便便,甜腻腻的假装斯文,看着都难受!”

老高讲:“我就喜欢喝东北的高粱酒,那玩意儿劲儿大,痛快!”

老申道:“我也喜欢烈酒,那年在老山我当突击队长,他妈的一碗酒下去劲儿就上来了!”

老龙讲:“没有当过军人的男人不能算真正的男人!”

我们都说:“深刻,深刻。”那天我们四个人喝了四斤二锅头,痛快极了,大有当今中国的男子汉舍我其谁的气魄。

回到402,我发现有我一封信,拆开一看,是老家一位同学来的,他在市里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信中写道:

石磊:

我这封信可能要搅动你的平静,引起你感情的波澜。告诉你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于梦专程从省城赶来向我打听你的地址。她说,她要出国定居了,有些事情想给你谈谈。

我当时没有你的地址,她很失望的走了。后来我去你们家,把这事告诉了你母亲,你母亲带着一种惋惜的语调简短的讲了你们的往事。这时我才惊悸的发现,你们之间一定有一段动人心扉的故事。

于梦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那时是隔着一层浓雾,见其影不见其真面目,甚至连音容笑貌也觉得玄乎,依稀可感朦胧的端庄、美丽及成熟。

在那时缺乏情爱经验和稚气的我们,没有深想你与她的关系。现在我才恍然大悟,感到你得到了幸福!你与她非常般配,都是同学中的叫佼佼者。能获此才貌出众的姑娘的爱,人生足矣!

但显然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是不成功的,但却以真正的纯情令你咀嚼。我如此瞎想一通,是因为你我站在三十多岁的稳定的感情和人生的高度上去审视过去,会发现过去失去的很多东西都有美的价值。丝毫不是对如今爱人、家庭的感情的玷污。

一句话,我们都多少懂得了责任、感情及友谊的份量!

石磊,于梦是个多么好的姑娘,给她去封信吧,不要让她带着遗憾和失落离开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

另外,作为你的朋友,我非常愿意介入你的感情世界——一名中国军人的感情世界。也许,我会从中开掘出许许多多振聋发聩的宝藏,写出许许多多动人心魄的故事……

读完信,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的梦,是不是真的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向我预示?

我直后悔没有读懂我朋友的那本弗洛伊德的《梦的释疑》,因而也就无法解释那个梦。

老高在一旁吵着:“谁来的信?看得那么认真?”边说边把信抢了过去。我也就随他们看去。半年来,我们402的人相互间已经无话不谈,情谊深重,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说互相看信也是部队的传统。

在连队当兵的时候,哪怕是对象的信也要拿出来全班兄弟们共享。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大家一起跟着高兴,有什么伤心的事大家就一起跟着伤心,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大家就凑在一块想办法。看完信,老高说:“你小子艳福不浅。”

老申说:“有什么用?我就想不通,咱这地儿有什么不好?非得往国外跑?在这地儿上,好歹是主人,你到了人家那里,就像一个穷要饭的去投靠富亲戚,还不是看人家的脸色?要我,那日子没发过!”

老龙说:“人各有志,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大家都没睡意,老龙说:“讲讲于梦吧。”趁着酒劲,我就给大家讲了,零零碎碎朦朦胧胧毫无条理,可他们都很有兴趣的听着。

我与于梦同岁。准确的讲,我们都出生于1958年6月。她比我大20天,可她说她应该比我小,按阳历算她应该出生在七月。我也没认真计算过,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觉得男的当然应该比女的大,也就觉得我比她大。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是相爱过还是没相爱过?因为相爱是两个人互相爱慕而不是单相思。上幼儿园时我们连午觉都在一起睡,但那时还太小谈不上爱。上小学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但这也算不上爱。上初中时她老是与我吵嘴怄气,一吵嘴便是一连几天甚至几十天不与我讲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爱?

我讲得太抽象?我在玩深沉?讲具体点?好吧,给你们讲点“具体”的。记得是上高一的那个夏天,我们一块到釜溪河游泳,那天天深蓝深蓝水也深蓝深蓝,太阳快落山了还有几丝余晖照的沙滩金黄金黄,河面上泛起了黄昏淡淡的雾霭,远处还有几只打渔的小船。这够美的了吧?

那天于梦穿了一件她姑姑刚从北京给她捎来的鲜红的游泳衣,我们在水里闹够了,便游向岸边躺在沙滩上休息。她仰躺在沙滩上曲着腿用双手垫着头,我心不在焉的看看天又看看水然后往河里扔着瓦块打着水漂。

“噢,帮我擦擦头发。”我听见叫声暮然回首惊呆了!紧身的泳衣勾勒出她优美的线条,泳装鲜红的颜色把她的脸映得晚霞般绚丽,粗糙的沙滩衬出她光滑而修长的腿,特别是那结实而丰满的胸脯更是令我激动不已!

我突然发现与我日夜相随的于梦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此美丽!美丽得使我敬畏!美丽的让我陌生!不相信她就是于梦,只觉得她是美神!

我有点落俗套?其实当时就是那样的。后来我看到电视里挂历上还有杂志封面那些身着泳装的女明星们躺在沙滩上的照片总感到有点扭扭捏捏的,根本不配与于梦相比!

我当时便愣在那里,盯住她发呆!她扭过头来看到了我那副呆像,感觉到了我哪火辣辣的目光也惊呆了!愣了半晌,说了声“讨厌”。便抓起衣服独自跑回家了。

我心里立即有了一种做错事的感觉,觉得于梦真的讨厌我了。我们整整一个暑假都没说过一句话,似乎都在躲避。我想见她但又怕见她,我常常站在我家门口等着她从我家门前过,但当她真的走来我又心虚的躲进屋里。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在一起游过泳。

什么?我讲得还很有文学色彩?不是吹的,我身上的文学细胞并不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娃娃们少。虽然我们读书的时候正是没书读的时候,可是于梦家有很多书。而且大都是中外文学名著。

本来我家也有不少书,可被我父亲让我舅舅用一担大箩筐挑到废品站卖了,一毛钱一斤。因为我父亲是一名忠诚党员,当时到处都在扫“四旧”,他能不带头?书是卖了,但我父亲还是被打倒了。

于梦的父母都是教师,不怕被打倒,所以她们家的书就没有卖。就在走资派都被打倒完了的时候,于梦的父亲被揪了出来,因为她父亲的父亲是大军阀,她父亲又曾留学美国,自然就是“外国特务”了。

反正大人们都自身难保,无暇管我们,我们就躲在一起看书。先是两人一块挤在墙根看小人书,后来慢慢的两人又趴在我家吃饭的大桌子上看大部头。

看《青春之歌》时我就觉得于梦是林道静,看《林海雪原》时我觉得于梦是白茹,看《牛牤》时我觉得于梦是亚瑟的情人。

我还记得我们上高中时一块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们都为那些名言激动不已,都抄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都能一字不错的背诵。可同样引起我们激动的还有保尔和冬妮娅的恋情。我至今还记得书中的这个细节:保尔要离家去参加革命了,在冬妮娅家与冬妮娅一块躺在沙发上,冬妮娅紧紧地楼住保尔的脖子,胸脯也紧贴着保尔,少年保尔正想吻冬妮娅时,冬妮娅的母亲进来了,他们便不好意思的分开了。我记得那几页都被我和于梦翻旧了。

后来我觉得我与于梦的结局就有点像保尔与冬妮娅的结局,但又好像不是很像。

不过我父亲当年给我们下的结论却完全言中,他的结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成不了,成不了。可惜我当时没有把他记住。前些日子北京兴起京剧热又重演《红灯记》时,我花了20元钱托人买到一张票看到第六场《赴宴斗鸠山》时才突然想起父亲的那个结论。现在想来,我的父亲多么睿智。

我们快要高中毕业时,我父亲官复原职,我母亲出任知青办主任。我是长子,为了给父母挣面子,我必须下乡。母亲让我写决心书,父亲亲自修改。然后把我的决心书抄在一张大红纸上贴在学校最醒目的地方。于是父母和我都上了报成了这座小城的新闻人物。

而于梦却和我疏远了,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老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

下乡后,我们仍在一个农场。我经常到大队公社区里市里开会,有几次开会回来,见于梦与其他男知青在地里干活,她竟然能担起百十斤重的担子赤着双脚在田埂上走得飞快。我总想上去帮她,她总是把我推开,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我便觉得愧疚的慌。

那年流行校园歌曲,一听见“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听得脚步噼啪噼啪响”,我就会想起于梦挑担子的情形,那愧疚的感觉就会出现,很长时间都散不去。

不过,我毕竟还是为于梦做了件至今还令我自豪的事情。那天我闲着没事到镇上赶集,看见书店门口围着一堆人,我挤进去一看,两个知青模样的人正在纠缠于梦。其中一个我认得,外号“黑熊”,是这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亡命徒”,经常到其他的知青点白吃白拿,没人敢惹他。

“黑熊”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对于梦说:“怎么样,交个朋友跟哥们儿玩玩儿去,别不好意思。”说着就伸手去拉于梦,我抢上一步,一把把于梦拉到我身后说:“哥们儿,识相点儿,各走各的路。要不,老子不客气!”

“黑熊”一愣,骂道:“你他妈算老几?当你的先进典型去吧,别管老子的事!”边骂边一拳向我打来,我一急,从围观的人群手中抄起一根扁担砍了过去,“黑熊”脖子上挨了一下,后来才知道这一扁担把他的锁骨打断了。接着再顺势横着一扁担把“黑熊”打翻在地,“黑熊”再也没爬起来。

我很自豪很潇洒的带着于梦走出人群,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后来我被当成战斗英雄坐在主席台上给那些容易激动的大学生中学生们做报告,签名时也没有出现过那种英雄感。

我们还没走出镇子,就被赶来的公社武装民兵抓到了公社。一到公社,那里的头头们都认识我,我母亲早就给他们打过招呼,要他们对我严格要求。他们问了问情况也就把我放了。

不过这事我母亲很快知道了,专程从市里赶来说:“我也很喜欢于梦这姑娘,但你们还年轻要注意影响。她家出身不好,会影响你的前途,以后还会影响下一代。”

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外语学院,而我却名落孙山,觉得无颜再见家乡父老。当时正值招兵,我心一横,他妈的,当兵去,一了百了。

我买了两条烟到公社找接兵干部,接兵干部一见我的身材问我会不会打球?我说我是市业余体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接兵干部说:“走,是骡子是马溜溜去!”一到球场,我先原地起跳猛抓了一下篮圈,然后又再几个漂亮的切入上篮、扣篮。接兵干部看呆了,说:“不练了,要你了!”

然后又把两条烟给我扔回来:“记住,不用来这个!”

记得我要走的头天晚上,我家很热闹高朋满座,父母亲的同僚们都赶来祝贺。我母亲单位的一个同事还把她女儿也带来了,那女孩我认识,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报幕员,长得很秀气。她还送了我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本子上还题了一句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母亲好像很喜欢这个姑娘,要我们多谈谈,互相鼓励鼓励。可我老是心神不定,我突然感到于梦在等我!

有点玄乎是不是?我找个借口从家里溜了出去,顺手还带上那女孩子送我的钢笔,我想把它送给于梦。我出门就看见了于梦,她靠在我家门前那根孤零零的水泥电线杆上,似乎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自从那次我母亲找我们谈过话后,我们已经半年没讲过话了。我说:“到家坐吧。”她摇摇头。于是我们便一块来到河边。我们坐在河边那块大青石上。她说:“我冷。”我便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她又说:“我不冷,你别冻感冒了。”

后来,当我真正懂得男女间的情爱后,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我应该顺势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吻她!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让人捉摸不定!

她说:“我给你唱支歌吧。”然后她轻声哼起来《红河谷》。现在这歌早就流行过了,可那时还没有开始流行。我至今还记得那歌词,不管准不准确,反正当时她就是那样唱的: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想一想你走后她的痛苦,想一想留给她的悲伤。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要记住热爱你的姑娘。”

我发现于梦流泪了,那两道泪痕在冷冷的月色下泛着一种凄婉的光。月朦胧,水朦胧,夜色寂静,晚风徐徐吹来很温柔,一对从未分开过的少男少女就要分手,踏上各自人生的旅途,命运之船将把他(她)们载向何方?

这够有诗意了吧?

后来我把这段往事讲给我那位写诗的朋友听了,我的朋友诗兴大发,当即为我写了一首诗:

我不知道/是否爱你/如果爱着/为什么会有那样一次分离我不知道/是否不爱你/如果不爱/为什么心在偷偷抽泣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只有水中的夜晚/一如从前那样美丽。

于梦唱完了歌,我想掏出手帕让于梦擦擦泪水,可我那手帕太脏又不好意思掏出来。正在这时,我听见了我母亲叫我的声音。我母亲找来了,说:“快回家吧,家里那么多人都等着你哪。”

我站起来跟着母亲走了,竟忘了把钢笔送给于梦。后来我用这支钢笔给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姑娘小伙在各色的本子上衣服上写了不知多少我的大名,再后来,被我儿子一脚踩的粉碎,他才三岁,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脚力!

我回头望去,见于梦仍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我妈说:“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早上,在亲戚朋友们的簇拥下,我戴着大红花登上了闷罐车。于梦没有来送我,从此我们便断了联系。

后来才知道,她家1980年落实了政策,成了革命烈士遗属,举家迁往了省城。她的一个亲姑姑是我党从延安派往重庆的秘密工作者,凭她们家的社会背景,竟然策反了了国民党军统局下边的一名电台台长,为我党截获了大量的重要机密情报,后暴露被军统局秘密处决。

三十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当年亲自把她们从延安派到重庆的德高望重的老帅重提此事,这个历史之谜才被解开。这个故事早就编成了电视剧,轰动全国,我就不啰嗦了。

那年回家探亲,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妈那光相片就有三、四十张,可我连看也不想看,我妈知道我的心事,给我讲:“本来不想给你讲,但看来还得给你讲,于梦已经结婚了。”我便有一种心被谁剜去了感觉,关着门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

我妈无不遗憾的对我说:“于梦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可那些事情当时又怎么能想得到呢?妈当时也是为你好,你不会记恨妈吧?”

我很平静的对我妈说:“哪能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但我心里还是对我妈有些怨气。我妈眼里噙满了泪水。很多年来都对我有一种负疚的心情,从此不再干涉我的个人问题。直到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小孩,且见小两口很恩爱,才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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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三年后,我已是某摩托化步兵师的一名中校团长。好不容易捞到一个到北京出差的机会,事情办完后,顺便到老龙那里去看看。

毕业时,我们402室的人基本上都回到了原来的大单位。老龙现在已担任了处长。老同学见面,自然亲切异常。寒暄一阵后,老龙问起于梦的情况,我说:“再没有联系,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少年时代那场梦的延续。从梦中醒来才觉得人生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老龙说:“你小子倒有些悟性。”

我问:“晓霞呢?她回来看过你吗?”

老龙说:“她经常回来,筹资在天津经济开发区办了个厂,自任董事长。她说:她要等等看,说不准会回国定居。毕竟,这块儿土地上有她的亲人。”

老龙请我上同福楼。到了同福楼,我自然地提起了老高和老申,提起了当年我们在这里的高谈阔论。老龙没怎么吭气。他总那样严肃。现在当处长了也该这样,老像我们当年那样怎行呢?因此,我也不在意。酒菜上好后,老龙叫小姐摆了四副碗筷。

我问:“还有客人吗?”

老龙说:“没有。今天只有我们402室的人。”

我觉得老龙今天有点神经兮兮的。老龙给四个杯子斟上二锅头说:“三年了,今天我们402室的人算是又团聚了!”

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头,问:“老高和老申他们怎么啦?”

老龙缓缓的说:“他们已经不在了!”

“什么?!”我猛地一惊,一用劲儿,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竟碎了!

老龙说:“壮志未酬身先亡,长使英雄泪沾襟!”

“先讲老高吧,老高的事情是我们班上的一位同学来北京时告诉我的,他与老高在一个师。老高是去年春牺牲的。当时正准备提升他当团参谋长,命令都打印出来了。老高也接到通知收拾东西准备上团里报到,他正与接替他的新营长交接工作,通信员报告说,驻地附近的一个屯子起火了,有两个连已经赶去救火了。老高叫新营长马上往团里报告,自己往火场赶,新营长拉住老高说:‘我去吧!’老高说:‘你还不熟悉部队。’老高是东北人,他知道春火的厉害。如果控制不住火势,火苗一窜进林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赶到火场,立即指挥部队打出隔离带,控制火势,然后带着一些人进屯抢救老百姓的财产。刚进屯子,老高听到一阵撕裂人心的疯狂的哭喊声,老高急忙赶过去,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妇女,不顾一切的地要往那座已经烧起了大火的房子里扑,三、四个男人都拖不住。

老高一问才知道,这女人下地干活把一对不满两岁的双胞胎锁在了屋里,等她赶回家大火已封了门。

老高一急,从救火的人手中抢过一桶水往头上一泼,就往里冲,老高‘嗨’地一声大喝,一脚踹开了紧锁的门,不顾一切的冲进去!

不一会,人们看见老高浑身是火的一手抱着一个小孩儿从火海中出来,烟火已经把老高熏的不行了,外边的人见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正准备上去接应,就在老高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整个房顶塌了下来,老高本能地将两个孩子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被一根燃着火的房梁击中头部打倒在地……

人们一拥而上,把老高和两个孩子扒出来,两个孩子在老高那宽大结实的身躯保护下并无大大碍,可老高,抢救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抢救过来。

追悼会本来说在团里开,可老百姓不答应。县委、县政府出面协调把追悼会场设在了县城最好的剧场。那天,整个县城的主要街道都挂满了白花和挽联,没有人组织,数不清的老百姓伫立在追悼会场外和街头,迎接着老高的灵车。

老高的爱人刚刚随军还没安排工作,被人搀扶着进了会场,她已经哭不出声,哭不出泪了!

那被老高救起的双胞胎的父母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一大家人,在老高的遗像前跪着磕头,组织会务的同志拉都拉不起来。整个会场泪雨倾洒,足已扑灭那天那场大火!这是当时记者们写在报纸上的……

那位同学还讲到一件事,在老高火化时,老高的爱人把一根很长的辫子放在老高手中,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一位领导讲,可能是老高家乡的风俗习惯,随她吧。”

我说:“老高真他妈是条汉子!”

沉默了一会,老龙又给我讲起了老申:

老申回他们军区后,正值西藏那边紧张,缺干部,他主动要求去了西藏。担任某军分区边防团团长。今年春天,我随总部工作组去了西藏军区,住在拉萨。那天开完各分区司令员会议,我便找到老申那个分区的司令员,打听老申的情况。司令员告诉我:“老申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边防团长,难得的人才,可他牺牲了,在去年冬天。现在连遗体都没有弄出来。”

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司令员给我讲:“去年冬天,临近春节时他带领工作组在离团部最远的一个边防站检查工作。他说:趁大雪还没有完全封山,给战士们多带点过节东西。他的背囊里塞满了报纸、信和录像带,他想让他的士兵过春节能尽量愉快些。趁着一个好天气,他们出发了,整整七十里山路,全靠步行。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半道上遇上了雪崩,工作组五名同志,有三名同志埋在了峡谷里,被救起的两名同志说:团长要是不背那么多东西,是躲得过来的。高原的雪愈堆愈厚,实在没办法……”

司令员讲到这里,那布满皱纹被高原的风雪吹的紫红的脸上已流出了泪水。

“不过,现在开春了,雪开始融化了,我已命令边防团,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要把烈士们的遗体找回来,举行最隆重的葬礼现在这项工作正在进行中。会议一结束,我马上就去边防团。”

我觉得我无论如何要去看看老申,这位当年骁勇无比的突击队队长。我就随司令员的车赶往老申所在的边防团。同车的还有一名女军医。

到了边防团,官兵们已经把烈士们的遗体抬回来,安放在布置得很隆重的灵堂里。只等老申的爱人及小孩赶来了。我走进了灵堂,想陪陪老申,却见那名随车来的女军医在给老申整容。她太专心了,以至于我走到跟前她都未察觉。

老申静卧在一片冰山雪莲中,几乎跟生前一模一样,这要感谢那圣洁的冰雪。那张轮廓分明、线条粗犷的脸,依然呈现出几分英俊、几分庄严,那微闭的双眼和没有完全合拢的嘴唇,像是还在向人们诉说什么?

司令员给我看了他的厚厚的一本边防日记和关于边防团建设的规划,还有三篇未写完的论高原山地作战的设想的论文,他分明是不甘心就这么去了。他壮志未酬,宏图未展,雄心未泯,高原需要他,他还有多少要做的事情!

那位女军医见了我,说帮帮忙,给他换套衣服。女军医拿出一套熨的很平整的马裤呢校官服。哪知老申身上的军装根本就脱不下来,它早已融进了老申的生命里。没办法,只好穿在外面,费了好大劲终于穿好了。

那女军医默默地端详着老申,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老申的嘴唇上,眼泪一直往下淌。然后,又俯下身子吻老申的前额,像大姐姐爱抚自己的小弟弟。我被她的举动惊呆了,我突然感觉到,她就是唐丽!我试着交了声“唐丽!”她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我说:“我姓龙,与老申是在北京时的同学。”

她说:“他告诉过我。”

我说:“太可惜了,老申是一名优秀的军人!”

她说:“我了解他,太了解他了!”

我说:“你知道吗?十几年前,他就深深地爱上了你!”

她点点头:“我怎会不知道?可我始终没有把我那份爱给他。我,我真对不起他!”说完就突然趴在我的肩上放声痛哭……

老龙讲完了。我说:“谁他妈说军人不懂感情?只不过他们心中那根感情的弦平时没工夫去拨动。一旦波动起来,必定是山崩地裂,让整个世界为之动情!为之掉泪!只不过,这一拨动往往是一声绝响……”

老龙掏出一盘磁带,把小姐叫过来,要她放这上面的曲子。我一看,是《解放军进行曲》那是三年前老申在这里点的歌。

雄壮的乐曲响起来了,老高从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那片火海中走来,老申从那神秘又圣洁的高原雪域走来,我们402室的人又团聚了……

我想起了我那位朋友那首《幸存者》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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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八年就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那场边境战争。谁也没想到,一部名叫《芳华》的电影,竟把我们这些当年老兵的记忆唤醒。

一名当年的越战老兵在京城最好的电影院包场,邀请了能够邀请到的老兵和他们的亲属们一起观看《芳华》。

我见到了老龙,他已经是共和国的将军,在总参某部部长的岗位上退休,陪同他来看电影的,是他的夫人晓霞。为了跟她的飞飞哥结婚,晓霞放弃了在加拿大发展和定居,回到了国内,除了她的飞飞哥谁也不嫁,她做到了。

唐丽也来了。不过她确实有些胖了,但皮肤保养得真好,已经在301医院退休,当奶奶了。他们家当年的“作战参谋”早已经转业到一家军工企业当老总去了,据说也准备办退休手续了。

真的要感谢《芳华》,唐丽和晓霞我都是第一次见面。

老龙问我:“于梦呢?”

我说:“挺好的。加微信了,经常聊天。”

真的要感谢现代科技,把当年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变得很平常了。

没有期待,没有思念,没有惊喜,更不可能有当年的《芳华》了。

我不知道这是应该庆贺,还是应该悲哀?

《芳华》结束了,电影厅里的灯全亮了。我们又全都回到了世俗中。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一稿于1991年1月8日国防大学研究生院

第二稿于2017年12月31日凌晨4点北京丽泽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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