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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会讲课,学生如入梦境;刘文典狂傲,却怕和尚打脑袋

2018-05-03 18:21    

西南联大的教授会讲课的不少,但像刘文典那样把课讲得出神入化的并不多。他深得学生的欢心和敬意,这样的效果无人可以否认,连他的冤家对头也讲不出微词。他语出惊人,教学生做文章,紧要处全在“观世音菩萨”五字,镇得学生一愣一愣的,对其深意却大惑不解。他把学生嗷嗷待哺的模样看饱了,这才揭开谜底:“‘观’,是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这个解释通达明晰,学生豁然开朗。刘文典于“观世音菩萨”五字上心得几何?他胸无城府,不够圆滑,张嘴就会得罪人,至少在“世”字上是颇有欠缺的。但这也正是他一介书生真情至性的地方。

清华教授吴宓好学不倦,只要时间上安排得过来,同侪中谁的课讲得好,他就乐颠颠地跑去当“旁听生”。吴宓服膺和欣赏刘文典的学问,总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刘文典讲课,闭目时多,讲到得意处才会睁开眼睛,向后排张望,照例问一句:“雨僧兄以为如何?”吴宓则如弟子乍闻师命而起,神情十分恭敬,一面点头一面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此状是教室中的一景,不仅学生为之窃笑,刘文典也颇感畅怀,为之莞尔。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一物克一物。刘文典狂傲,别无所怕,却怕和尚打脑袋。在清华任教时,刘文典去香山寺查阅佛经。该寺藏书阁悬有禁条,非佛教人士,不准借读。借读者不得携书出寺,必须在寺内念经堂正襟危坐,且不得以手指沾口水翻阅书页,一律用寺院制作的篾子翻看,违者受罚。刘文典是名学者,寺中和尚法外施恩,准予借阅,阅前老和尚照例介绍了一通规则,刘文典无不允诺。和尚去后,他静坐读经,因车马劳顿,困倦袭人,难以久撑。室内有一张空榻,他持书侧卧,片刻即入黑甜乡中,手中佛经掉落地上亦浑然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刘文典正在梦境逍遥游,忽然听见叫骂声,头面还受到扫帚扑打,睁开眼来,只见老和尚怒形于色,一边扑打,一边斥责:“您言而无信,竟把佛经丢在地上,真是亵渎啊!”刘文典又窘又急,一面老实认错,一面抱头鼠窜。无奈佛堂四方扃闭,他既逃不出,也不想逃出,外面香客甚多,被追打更无地自容。他苦苦求饶,终得宽恕。老和尚见刘文典甘心挨打,名教授的架子丢到了爪哇国,也就当堂赦免了“罪人”。诚可谓不打不相识,刘文典和老和尚成了好友,在清华园他还设素斋招待过这位方外之交。多年后,刘文典重提旧事,对人大谈心得:“我的脑袋虽然不太高贵,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这次挨打应该,君子不可轻诺寡信!”狂傲之士肯讲道理,肯遵守游戏规则,这就显出可爱之处来。

教师爷诲人不倦,最忌心不对口,真要做到知行合一却殊非易事。刘文典讲庄子《逍遥游》,主张出世是其主调,可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把话题扯远了,谈到世间的不平等,忽然慷慨激昂,义形于色,甚至把习惯半眯半闭的眼睛也大大地睁开。他举的例子很切近,许多人坐黄包车,与车夫的地位太不平等,这种社会现象是最要不得的。学生们都感到惊讶,在下面交头接耳,刘教授今天怎么突然入世了?是不是吃错了药?下课了,同学们目送他踽踽而归:出了校门,一辆人力车赶过来,他从容入座,车夫拎起车把就向西边跑去。大家相视而笑。这种世间最要不得的现象看来短期内是消除不了的,何况车夫要吃饭胜过要平等。

在西南联大,刘文典开设的《庄子》课程上座率高,《文选》也有不少“粉丝”。他上《文选》课,弄出行为艺术的味道,一壶酽茶要泡好,一根两尺长的竹制旱烟袋也不可缺,文章的精义不仅是明白细致讲出来的,也是巧言妙语暗示出来的。拖堂是他的习惯,学生并不厌烦,乐得听他高谈阔论。木华的《海赋》形容惊涛骇浪,汹涌如山,刘文典讲解此赋,考问学生看到了什么特异的东西,大家凝神注目,以福尔摩斯探案的劲头寻找蛛丝马迹,结果发现整篇《海赋》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字属于“氵”旁。刘文典顺势提点道:姑且不论文章好不好,你们光是看它水意泱然,就宛如置身其境,能够感觉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

有一次,刘文典破例只讲了半小时的《文选》,就收拾讲义,当堂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下星期三是什么日子?是阴历五月十五。刘文典选择这个晚上讲解谢庄的《月赋》,可谓大有深意,老天爷也赞赏他的奇思妙想,以晴煦无云来配合。学生遵嘱在室外摆上一圈椅子,刘文典居中而坐。“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日以阳德,月以阴灵”,他念念有词,细细讲解,众人或抬头望月,或低头顾影,心领神会,快莫大焉。高潮处,刘文典吟诵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众人击掌而和,仿佛小小的音乐会,气氛之热烈前所未有。对许多人来说,这样的享受真是不可多得,做梦也不容易梦到它。

说到梦,自然是红楼梦最能养人,一众红学家全靠这部小说糊口。刘文典原本不是红楼中人,只因他听了吴宓的《红楼梦》讲座,不表同意的地方居多,于是灵机一动,也客串一回红学家,开个讲座,唱唱对台戏。刘文典的号召力不小,教室装不下太多的听众,联大的广场就成了他的讲坛。一支蜡烛,一副桌椅,寒碜了点,学生席地而坐,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又何尝不是战时作风。刘文典身着长衫(他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款款入座,女生斟上香茗,他满饮一杯。前戏做足了,他这才昂然而起,一字一顿地念出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吃仙桃一口足矣。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讲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讲过!今天跟你们讲四个字就够!”太牛了,一部《红楼梦》,居然四字以蔽之。这四字是“蓼汀花淑”。他的讲解用上了音韵学。“元春省亲大观园时,看到一幅题字,笑道:‘花淑二字便妥,何必蓼汀。’花淑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可见当时元春就属意薛宝钗了。”此说一出,下面立刻“哦”的一声,众人仿佛醍醐灌顶,全开了窍,《红楼梦》的主旨迎刃而解,要义也昭然若揭。

编辑:桂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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