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孟全
图注：2014年1月，墨脱边防军医刘小乐与相恋10年的唐山姑娘康志敏在墨脱结婚。康志敏一路赶火车、坐汽车、乘飞机，走了整整5天到达墨脱，刘小乐在战友帮助下迎娶新娘。墨脱没有豪车只有军马，没有婚纱只有哈达，没有盛礼只有真情。姑娘，你是最美的新娘！（江涛摄）
2010年嘎隆拉隧道打通以前，墨脱每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与世隔绝，是名符其实的“雪域孤岛”。于是，墨脱边防有了许多奇闻趣事：开山时节，有的战士一次收信竟达100多封，虽然“水过三秋”，也乐于“精神会餐”；发生重病急病，便来个“空中会诊”，这边用无线电将病情传出去，那边用无线电把诊断传回来。相爱多年的女朋友，收不到远方的情书，误认为是变心，当兵哥哥突然出现时，她已成为人妻了。
（一）
如今已是副教导员的梁材，女朋友王欣是他在四川大学的同学。2007年6月，梁材大学毕业后入伍来到墨脱，成了二连一位排长。王欣给他布置了一道“作业”：每天至少通一次电话或发一条短信。
没过多久，连队的发电机坏了，手机充不了电，爱情的信号被迫中断。等发电机修好后，梁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这场“危机”。
第二年3月，梁材又奉命带队到山外一个路口执行任务，那里已远离手机服务区。梁材便把手机交给老乡周强，让他每天给王欣发一两条短信“交差”。
小周很负责地替梁材谈起了“恋爱”。但后来，王欣反复要求“男朋友”接电话，并发出“最后通牒”。小周无奈，只得向王欣坦白了实情。没想到，王欣不仅没生气，反而加深了对军人的理解，也更坚定了嫁给梁材的决心。如今，他们的女儿已4岁了。
图注：墨脱边防官兵在巡逻路上。
墨脱的大多数已婚干部士官，都符合家属随军条件，但没有一位军嫂随军，也极少有军嫂来探亲，因为这里太遥远。墨脱在人们心目中，像外星那样遥不可及。
许多墨脱军人身上，都背着“陈世美”恶名。开始我不知道原委，和他们生活长了，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些军人得知自己要赴墨脱戍边，想到心爱的姑娘要为他们分担孤独、寂寞，要为他们牵肠挂肚，十分于心不忍，便采取各种手段与姑娘吹灯，让姑娘离开他们甚至恨他们。
他们觉得，只有这样心里才坦然。如果带着姑娘的爱进山，那是一笔还不起的债，背不动的山……姑娘们以为他们出去后眼花了，骂他们是“陈世美”。当我知道“陈世美”的由来后，对他们敬佩极了：如果这叫“陈世美”的话，那他们就是可敬可爱的“陈世美”。
（二）
从四川武胜县入伍的李中明，16年功盖雪山。妻子杜红君见他几年不回家，心里总惦念。有人对他老婆说，夫妻长期不在一起，到老了，后悔的事情多。年轻的夫妻必须有一种滋润的活法。滋润的，才是生活，等来的，却是皱纹。
其实，没有哪一个妻子不是这样想的。李中明的老婆便带着儿子，千里颠簸到了林芝。可一时无法进墨脱。经领导同意，母子俩搭乘直升机进墨脱。儿子一听，高兴地在地上打滚。
可天不作美。雾气笼罩，整个云层如同厚厚的纱巾，视线极低。飞机先后三次到达墨脱上空盘旋，都折了回来。飞行员理解母子的心情，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折了回来，决定第四次闯关。
飞机很快又飞到墨脱上空，绕了一大圈准备下降。螺旋桨扫荡着积雾，像翻动海水。瞎子还可以拿着棍子探路，可直升机没有任何触角。飞机再降低高度，就可能撞到“暗礁”了，飞行员根本看不到地面，心跳加速，手脚发抖。
夫妻相聚，应当是完整的生命。如果连这点把握都没有，相聚的代价可能就是永久的别离。他只好对母子说：“这下面，就是墨脱，下不去啊！哪怕是老天爷给我一条亮缝，我也可以将飞机变成一根针，找准目标就穿下去。”
杜红君把脖子伸得老长，不停观望着下面的云层。那云层，就像她脸上的迷茫。
就在这时，母子俩清楚地从对讲机里听到李中明在地上喊：“我已经听到声响了，飞机在哪呀！”
儿子急忙从飞行员手中拿过对讲机，直呼“爸爸，爸爸！”
李中明拿着对讲机，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只感觉飞机在天空不停煽着耳光，飘远了。
飞机上，杜红君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捂着面孔，两肩不停耸动。他的儿子后来说：“妈妈的泪水是不出门的，一般都在床上，那天却怪了！”
李中明的老婆只得回去了。
红尘有爱，全在期待中。第二年，李中明的妻子又来探亲，这一次，她乘坐飞机如愿到了墨脱。
杜红君住了3个多月，她的探亲假超期了，孩子要上学，李中明也要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没有直升机，李中明便带着妻子儿子走出墨脱。妻子没骑过马，到阿尼桥就走不动了，李中明把她扶上马，在前边牵着走。
图注：这里就是墨脱著名的“老虎嘴”绝路，吞没人员和骡马难以计数。战士们说，通过这里时能闻到血腥味。如两队人马在路上迎面相遇，有经验的老兵或马帮，会立即将马匹推下悬崖以保住人命。
到了老虎嘴，突然马失前蹄，把杜红君掀下马，幸好被丈夫抱住，马滚到多雄河里什么也没见。妻子瘫在地上，有一个多钟头连哭都哭不出来。她说什么也不再走，说就住在这，他说这没法住，她说那就回去等飞机。他哄她说，已经走了多一半，回去更远。
好说歹说又上了路，半夜才走到汗密。小孩走一段，战士帮着抱一段，第一天腿上肚子上就长满了痱子，在汗密哭了一夜。
一家三口走了整整三天，每天都走十几个小时。李中明哄了妻子哄儿子，总是说快到了，前边就是，马上就到。过多雄拉山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又是雨又是雪，全都被淋湿。到了松林口，老乡见孩子冻得不行了，抱着烤火，烤了好一阵，孩子才哭出声来。
这一路，把杜红君的10个脚趾甲盖全走掉了。她拉着丈夫哭：你在这遭这份罪，咱们还是回家吧，就是种地也不在这了。
等休假期满返回部队时，儿子抱着他的腿不放：爸爸你不要去那个地方了，我不让你去。
（三）
墨脱军人，最怕的就一个字：情！他们怕无法背起爱情、亲情的重量！但他们又渴望爱情、渴望尽孝，在惧怕情又渴望情中坚守。
爱情是浪漫的，而墨脱官兵的爱情却多了几分传奇与苦涩。2000年6月，黄广作在即将离校前，认识了还在读大学生吕梅。就在两颗心开始撞出爱情火花的时候，黄广作翻过多雄拉雪山走进了墨脱。
那时，墨脱与外界的通信只有电报，报刊书信一年才能从山外送进去一次。黄广作在进山前，与吕梅约定坚持给对方写信，可阴差阳错失去了联系。直到2004年10月，黄广作第二次休假，决定先到昆明找吕梅。4年之后第一次见面，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图注：2006年5月4日，墨脱军人黄广作和妻子吕梅因大雪封山回不了墨脱，在途中中转站举办婚礼。
图注：2013年1月，勇敢的姑娘夏晶婷翻山越岭来到墨脱，与心上人孙林结婚。（陈战光摄）
我曾数次被“6名官兵替战友尽孝”的故事感动得落泪。2011年9月26日，六连战士刘军刚踏上巡逻路，连队就接到家里电话：父亲出车祸生命垂危！
领导接到报告，立即联系在贵州、云南休假的6名墨脱官兵，让他们赶到贵州普安，协助医院抢救刘军的父亲，并寄去了营里筹集的6.5万元救命款。
6名官兵在手术室外守了2天两夜，还是没能挽回刘军父亲的生命。而后，这6名官兵帮忙安葬了刘军的父亲。
5天后，刘军巡逻归来，才得知这件事。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家乡的方向磕头，泣不成声地说：“爸，战友们替儿子尽了孝，您安息吧！”
（四）
近10年来，墨脱部队大都通了电视、电话与网络。但，遥远的电波怎盛得下亲人的牵挂？
错过恋人的相望，错过亲人的告别，错过孩子的第一声“爸爸”。“错过”是墨脱军人心头无法躲闪的痛。
他们惧怕黑夜，甚至开始对黑色产生恐惧，怕在黑夜里梦见妈妈鬓角日渐走白的发丝和父亲前额厚重的纹理，怕梦见老婆孩子生病时的无助，怕瞳孔深处会映现故乡小屋那盏黑夜里跳动的灰暗的灯。
战友们说，因为对祖国的承诺，不得不放弃为爸爸妈妈捏脚捶背的天伦之乐，每当在风雪之中摸爬滚打时，方可释放心中的那份歉疚。
他们还怕浪漫的爱情！结婚了的墨脱军人，既想又怕与爱人通电话，最怕爱人温柔地问：“你什么时候休假回来呀？”这个时候，妻子成了语言艺术的大师，可以温柔地摧毁自诩刚强的心，可以让这些镇守边关的钢铁汉流泪。
图注：官兵在巡逻路上宿营。
墨脱军人——在训练场上声震如天的墨脱军人——在使命面前永不言败的墨脱军人——敢对死神不屑一顾的墨脱军人，居然连回答的勇气也没有。
他们知道，欠妻子的太多了。也许这组数字，可以称量他们对心爱妻子歉疚的重量：两年回家一次，一次120天；一位结婚10年的战友，与妻子相处的时日仅有600天。他们有勇气回答妻子温柔的问话吗？
未婚的墨脱军人，也许更糟。他们从老同志嘴里得知，结婚并不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所以，开始在原本孤寂的环境里，努力让热情的心不要跳动。他们谈论着娶老婆，却又逃避着，怕无法背起爱情的重量！在惧怕“情”的日子里，他们用对祖国的大爱支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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