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云喜看到公公把一根柴火棍子打折，而丈夫石明武直愣愣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时候就知道，她的婚姻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这段时间为了不离婚，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搬来老人和孩子，哭诉她这些年的付出和牺牲。她还为了找出他出轨的证据而把村里的女人得罪了个遍，没有办法证实他是陈世美，却把他的名声搞臭了，石明武更坚决地要离婚。
石明武跟她说了，他什么也不要，孩子，房子，地，都给她。他净身出户。
不答应还有什么办法呢？赵云喜痛哭了一场，决定做个了断。
晚上，赵云喜来到石明武跟前，说，我同意离婚。
第二天，两人从民政局出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巴巴跟着。他停下，她也停下。
你还有事？他回头问她。
赵云喜赶紧说，你在家里再住一段时间成吗？就算骗骗孩子，等他们开学回了学校，你再走。
你知道我要面子，要是孩子还有咱村里人知道你跟我离婚了，都会在咱背后嚼舌头的。我受不了那个。
石明武看到她的眼睛肿的像个桃子，有些心软了，说，好。
赵云喜急忙擦干了眼泪，说，谢谢你，谢谢。
她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做不到绝情。要不当初她也不会看上闷葫芦一样的他。
赵云喜一回家就把东屋收拾出来，让石明武搬了进去。
他等孩子都开了学，就继续出去跑货运了。
2.
赵云喜始终不明白石明武为什么跟她离婚，他常年在外面跑运输，一个月有20天不着家，家里两个老人又有病，还有一双半大不大的儿女，全靠她一个人照料。
家里还有12亩地，他除了农忙的时候回来几天，平时拔草打药全是她的活儿。她以为自己一个身子劈两半，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石明武应该心怀感激。没想到现在竟是这样的结局。
院子
石明武心里却有着另一层苦。他跑货运，常年呆在车上，又累又苦。特别是冬天下雪的时候高速上堵车，一堵就是好几天。他在车上吃，车上睡。半夜常常冻醒。这没什么，他不怕辛苦，就盼着每次回家能看到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其乐融融，他就心满意足。
但赵云喜却越来越开始嫌弃他，嫌他没出息，窝囊，挣不了大钱。
刚开始是唠叨，抱怨，以后就变成了骂骂咧咧。他回去再也看不到她有个笑模样儿，甚至动不动摔盆子砸碗，直接骂他的脸上，没出息的东西，窝囊废。你是不是个男人……
他是个男人，她不知这些话有多刺伤他的自尊心。
这些也就算了，她还老去打麻将，常常一晚上就输个两三百。好几次他从地里回到家，看到的都是冷锅冷灶。
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说她几句，她就劈头盖脸一顿骂，没本事养的起老婆孩子，管起事来倒像个官老爷。也不看看你那张土脸。
这样压抑的生活石明武实在不想再忍受，他从不想回家，渐渐到对这个家厌恶至极。
他有时候想，就是一死也比整天受这个折磨强。
但是这一切赵云喜不知道。她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她四处撒泼，到处造他的谣，说他喜新厌旧，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他忍着，不做任何辩白。但是心凉透了。
离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听到她在隔壁屋里滴滴答答的哭泣，像是初春的小雨一样，整整持续了一夜，心里像千百只老鼠挠心一样，也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他和赵云喜也有过一阵甜蜜期。那时候村里人都穷，他们犁地还用牛拉人扶。
那时，赵云喜在前面牵牛，他在后面扶着犁。身后是一条条笔直的沟。
赵云喜每次走到地头就拿毛巾给他擦汗，然后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他说自己擦，赵云喜坚持，我给你擦。
她的眼睛明亮且带着心疼。他也给她擦，她的脸就带上了天边云的一抹红。
那是相敬如宾的一段日子，有时候赵云喜回娘家住几天，他都会无比想念她，巴望着她快点回来。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不通情理，成为一个怨妇的呢?
石明武想不起来，也不愿再想了，反正如今已经离婚，他算是解脱了吧。
他开上货车，一连仨月没回来。
3.
石明武出了车祸，在高速上撞到了护栏，他人没事，可是一条胳膊骨折了。
运输公司赔了一些钱，然后辞退了他。
他的右胳膊没有了知觉，不能再开车。
这时赵云喜来了，在医院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半个月，直到他出院。
麻烦你了。赵明武不好意思地说。
赵云喜给他擦脸，说，不麻烦。
她把他接回家，村里人都不知道咱离婚的事儿，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现在家里养段时间，等胳膊好了再说。
他自知无处可去，只好在家里住下来。
赵云喜突然变的平和了，好像已经从痛苦中出来，她给他擦洗身体，做饭，除此以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多说。
石明武有些感动。
有时候，石明武的胳膊疼得睡不着，就搬凳子出来，坐在院子里乘凉。
赵云喜也出来了，看着他胳膊上的大水泡，心疼的说，要是长在我身上多好，不让你受这样的疼。
他有些震惊，这句话是如此熟悉，当年赵云喜阑尾炎在床上疼的打滚儿的时候，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笑笑，我一个大老爷们，怕啥疼。倒是你，瘦瘦弱弱，要是长在你身上你还得疼哭。
赵云喜哭了，说，那时候的日子咋就回不来了呢?
是啊，他也不明白。
赵云喜骑自行车带着他去地里看麦苗。她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站在地头上，看着一大片黄腾腾的麦子在风中摇曳，带着丰收的希望。
他拽下一棵麦穗，恶作剧地去挠赵云喜的脖子。赵云喜边笑边往后退。说，痒死了。
土地
在菜园里，他用一只胳膊拔草，赵云喜笑嘻嘻地走过来，说有好东西给他，让他张开手，闭上眼睛。
他照做了。等他睁开眼睛，发现手心里是一只胖胖的大豆虫的时候，他吓得尖叫了一声，然后满院子乱跑。
赵云喜笑的直不起腰来。她一直都知道他怕虫子。
两个人到中年的人，却还像是少年一样，对彼此开着幼稚的玩笑。
赵云喜相信他们以前的日子会回来的。
4.
转眼到了中秋节，也正是地里的玉米成熟的时候，赵云喜去地里收玉米，让石明武在家看家。
他有些闷得慌，又想起今天是集，就单手骑着自行车去赶集。
他在集上买了月饼，蜜三刀，还有桃酥。
这个要核桃口味的，那个给我软一点的。
做桃酥的老板跟他是一个村里的，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你媳妇喜欢吃的。
他有些震动，是的，他做这些全都是下意识的。她的口味，这么多年，竟还记得。
他将东西拴在车把上，正准备走，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武哥。
他回头，见是以前在初中一起读书的王晓云。
这么巧，你不是嫁到东北去了吗？他问。
回来了，男人老动手打我，就离婚了。她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
他不知说什么，只好转移话题，你也来赶集？
啊，我在镇上开了汽修厂，就在前面。
是吗？他笑了。
哎，我记得以前你最喜欢鼓捣机械一类的东西，我那里正招人，你要不要过来干？她热情地说。
那哪行，我一条胳膊不管用了，做不了啥大活儿的，不行，不行。他连连招手。
怎么不行，我觉得你行。你回去跟嫂子商量一下。啥时候来都行。工资包你满意。
他说，我回去想想。可是心里已经泛起了涟漪。
这里离家又近，他从小喜欢摆弄车，而且他知道王晓云不会亏待他的。
他提着月饼兴冲冲地回家。
赵云喜已经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翻玉米。见他回来，问道，你去哪儿了？胳膊那样还到处窜。
他把吃的都拿出来，摆在院里的石桌上，我去赶集买了点月饼，今天不是过节么？
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月饼，放到赵云喜嘴边，尝尝甜不甜。这是核桃味的。
赵云喜借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嚼了嚼，说，这还是张老三家的吧，他家做的我一尝就能尝出来。
他点点头。赵云喜拿着铁锹，说，再给我吃几口，我手不干净。
他就这样拿着，赵云喜抻着脖子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月饼。
月
他看到她嘴角粘着的月饼末，就抬起手抿了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看看你，又不是有人跟你抢，吃那么快，都粘到嘴上了。
赵云喜愣了，他也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转身，我去给你拿水。吃月饼容易噎着。
他感觉到身后赵云喜热辣辣的目光。
5.
石明武跟赵云喜说起王晓云的修理厂正在招人的事。
赵云喜高兴地说，那是好事，你不是一直喜欢摆弄车么，再说现在也不少挣钱。
她看了他一眼，又马上改口说，你自己看着办，咱俩又没有啥关系了……
说完，她开始低下头扒拉碗里的饭。
石明武笑笑，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石明武开始去王晓云的修理厂上班，修理厂离家不远，骑车20分钟就到了。厂子中午管饭，石明武早上去，下午回来。
赵云喜却坚持每天中午给他送饭。不是排骨就是鸡鸭鱼肉。
你胳膊还没好利索，吃这些白菜汤汤的有啥营养，我熬的排骨汤，你全喝了。
石明武在一众男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想接过碗，赵云喜却皱着眉，你看你两只手，脏的跟黑油篓似的，我来喂你。
我去洗手。张明武赶紧跑。
赵云喜一把抓住他，别费劲了，车油洗不干净，我喂你咋了，你那个胳膊又不顶用。
石明武只好低下头，赵云喜一勺一勺地喂他。直到保温桶里干净得跟猫舔过似的。
赵云喜欢欢喜喜走了，石明武的同事起哄，嫂子人可真好，我媳妇要是有她一半儿，我就是少活十年也成。
就是，就是，我以后要找媳妇一定得找个嫂子这样的，吃饭的时候我就张开嘴，说，媳妇，喂我。
他把声音扯得老长，众人都笑翻了。
突然不知谁说，哎，武哥不是跟嫂子离婚了吗？看来没离啊。
欢快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张明武的心也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旁边几个人一齐戳了那小子后脑勺几下，让他闭嘴。
干活了，干活了。都别在这里瞎扯淡了。一个年岁大的男人吼道。
石明武在车底下忙活了一下午，心里七上八下。
他得搬出来住。俩人已经离婚了，这算啥事呢？
他不想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这样对赵云喜也不好。
他想得尽快找房子，然后跟赵云喜保持距离。
6.
他让王晓云帮他在镇上赁到了一间房子，不大，只有十来平，但对他一个人来说足够了。
王晓云问他，武哥，真不打算跟嫂子复婚了?她人那么好，还天天给你煲汤送饭的。
石明武摇摇头，我怕复婚以后又回到从前那样，那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那你还打算找吗?
找啥啊，都这么大岁数了，一辈子咋过不是过。一个过更清心。
王晓云没再说话。
村庄
这天，石明武回家，打算把搬出去住的事跟赵云喜说说，可刚进家门，就见两个孩子冲了出来。
今天是周五，两个住校的孩子回来过周末。
他抱住一儿一女，他们围住他的脖子。这个说，爸，爸，这次期中考试我考了第一。
那个说，爸，我下星期代表学校去省城参加数学大赛。全校一共就三个人哦。
你们好棒，你俩都是好孩子。他亲亲孩子的脸。
那边赵云喜在厨房里大声喊，过来端菜。
六个菜上桌，赵云喜还给他烫了酒。
难得俩孩子回来，这次考试又都考的好，咱一起热闹热闹。
他端起酒杯，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和旁边不断给孩子夹菜的赵云喜，忽然产生了种错觉，仿佛那些争吵和谩骂，那些冷战和哭泣都是噩梦一场。
他醒来，发现岁月静好，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他不忍心他们的美梦，不忍心打破这美好的时光，搬家的事只好暂时按下不提。
他一仰脖，将整杯酒混和着未出的泪一起咽了下去。
赵云喜也看着这一切，是的，她一直相信她会把他弄回来的。他马上就要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7.
转眼到了年底，王晓云买了花生油和面粉，开着车给自己的员工挨家挨户地送。
员工都是附近村里的，她不想怠慢了大家。自己上门也是表个心意。
由远到近，她挨个送完，最后，她来到张明武的村里。
村庄还都是土路，坑坑洼洼不平。她开着车兜兜转转地找石明武的家。
石明武正在灶前烧火，赵云喜把弹好的肉丸一个个下到油锅里去。
石明武这时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过完年就搬出去。
为啥？赵云喜夹丸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这样住的不是挺好的么？
好是好，可咱毕竟离婚了，这样算是咋回事呢？除了不在一个屋里住，啥啥都一块，不跟散伙前一样吗？
这样对你也不公平。我住在这里，你也没法找下家啊。
我从来就没想过再找。赵云喜把筷子一扔，跑出去了。
他看着锅里翻腾着的已经炸黑的丸子，赶紧用漏勺捞出来。
然后他出来找赵云喜。
冬天
赵云喜坐在石凳上生气，见他出来，说，明武，这些日子我做的还不够吗？我知道我以前脾气不好，老是骂你。我知道错了，所以我拼命地改，拼命地讨你的欢心，这样还不行吗？咱一起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石明武听着她掏心窝子的话，没有吭气。他想，要是没离婚前，她说这些话他也许还会软下心来，如今他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了，纵使她这段日子对他的种种好，也难以湮灭十几年来积攒下的怨怼。
他害怕重蹈覆辙，他害怕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去。
这时候，王晓云的电话把他解救出来。他说，小云来了，这事咱以后再谈。
8.
王晓云这时候提着一桶花生油和一袋子面粉，笑嘎嘎地进来了。
你家可真难找，我问了多少人都没说清楚。
石明武赶紧从她手里接过油和面，说，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
这不是马上过年了嘛。大家都辛苦一年了，我这个老板送点东西还不是应该的。她笑呵呵问，嫂子呢？
赵云喜红肿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了，看到地上的油和面，她冷冷地问了一句，这是你送的？
是啊，嫂子你咋哭了？王晓云站起来，然后转头问石明武，武哥，你是不是把搬出去的事跟嫂子说了？
石明武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他要搬出去？赵云喜眼睛尖刀一样刺向王晓云。
王晓云有些慌张，我咋知道，房子是我租的，我当然知道。
你租的？你俩租的？赵云喜的眼里喷出来怒火。你们俩在一块了？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她只是帮忙，替我租的。
狗男女，我，我弄死你，你们……赵云喜从院子的角落里捡起一把斧子，就朝着王晓云过来。
石明武急忙挡在她身前，你干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啥样？张明武你黑了心，这些日子我夹着尾巴做人，你拍着你的良心想一想，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是真那么绝情的话，离婚当天你就该走。你为什么留下来，你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又不要我了，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
说着，她红着眼睛过来，是这个狐狸精勾引你，是不是？你快闪开，我杀了她，你就不会走了，你就会跟我复婚了。
石明武想去抓她的胳膊，她转了个身，一把朝他的头上砍了过去。
石明武眼前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身后传来了王晓云刺耳的尖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