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阿尔法狗，它的每一手棋都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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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尔法狗的棋，顶多可以揣摩它对当下的棋局形势判断，是紧张还是平稳，真的完全感觉不到“心情”这回事——抑或是我们主动关闭了这种感受？好像还真不是。我们作为旁观者也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它的每一手棋都是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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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2日，阿尔法狗与李世石下到3:0。全世界的棋手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人类已经无法在棋盘上战胜人工智能。
2017年5月，柯洁来到乌镇，棋迷的期待再次点燃。至于最后的结果，已经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不管怎么说，阿尔法狗让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围棋，让棋迷前所未有地领悟围棋的“深奥幽玄”，让棋手加深对围棋的理解，善莫大焉。反正，对于棋手和棋迷来说，震撼和遗憾很快会过去。阿尔法狗的胜绩，改变不了他们对围棋的热爱。
第二次人机大战，我们学到一个新名词：剪枝。
没错，它本来是个园艺活。拿一把剪刀，剪掉一些枝丫，就像给花木理发，让它长得更好。用它来描述思维方式，大致就是排除一些不必要的搜索和计算，让问题简单化。据说，阿尔法狗之所以会在双方边界已经确定的地方先手补棋，彻底排除出现变化的可能性，就是为了此后再也不必考虑这里的应对，可以减少计算量。而人类棋手用不着这样，因为我们会自动屏蔽掉这里的计算，根本就不予考虑。
初看起来，阿尔法狗这种下法有些笨拙。人类棋手会把这些棋留到收官阶段，下完它们，只是为了便于数子——如果最后不是中盘胜负，需要数子的话。再说，这样的下法，相当于先行放弃了一些劫材，用不懂棋的人也能懂的话来说，相当于放弃了一些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总而言之，要是学棋的人下出这样的棋，一定会被老师骂的。
不要说这些不必要的补棋，就是在正常交锋的场合，阿尔法狗的一些下法，也常常让人类棋手大呼看不懂。说它们莫名其妙，那算是客气的。要是人类下出这样的棋，多半会被说成臭棋、俗手，或者，也不跟你讲什么道理，总之就说这棋下得难看，形状不好，味道怪怪的，诸如此类。所以，但凡正儿八经学过一点棋的人，基本上不会下出这样的棋，因为它们早就已经在从小到大不计其数的练习和实战中屏蔽掉了。
然而，问题来了。阿尔法狗的剪枝，它的根据是逐个计算、排除。而屏蔽的根据是经验和规律。这个区别太大了。
经过两次人机大战，阿尔法狗给人类的最大教训，也许没有之一，就是原来认为不能下或不必下的棋，也是可以下的，而且有可能直接成为妙手，或者为后面的妙手作准备。人类棋手屏蔽了一些下法，固然大大减少了计算量，但是也不由分说地排除了所有这些可能性。而阿尔法狗恰恰因为它的“笨拙”，也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它，哪些下法是可以考虑，哪些下法是应该不予考虑的，它只能把各个可能落子的点都挨个儿计算过来。这样一来，倒是有可能找出人类从来未曾想到过的妙手。所以，好像也没有必要夸大这些妙手有多么神奇，对于阿尔法狗来说，无非就是遵照最基本的围棋规则和计算方法，经过对比，筛选出了那一手棋。实际上，人类棋手也时不时会下出这样的妙手，好像比较常见的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为了败中求胜，冒险尝试一些不常用的、甚至从来没人下过的下法，结果，石破天惊。如果非要说这些妙手有多么神奇，倒不如说它们显示的是围棋的神秘莫测，奇妙无穷。
然而，又来了另一个问题。像阿尔法狗那样，把所有的下法、应对、结果全部算好，再来作出抉择，是不是也有点无趣？甚至，我们不禁要问，那还叫抉择吗？甚而至于，在每一手棋落子之前，已经把全部可能性都计算清楚了，还有必要下棋吗？
人生之所以还值得一过，理由之一，正在于时不时的有意外的惊喜或遭遇，或者主动去探究未知领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要的就是这种豁然开朗的效果。如果在出门之前就已经预定所有细节，如果所有的体验都跟预期的一样，那还有必要旅行吗？就算知道未来的岁月会越来越好，那又怎么样呢？总会有人想要算命、占卜，想要预知前程。反正，我不。当然，不是说一定不要筹划，一定不做攻略。或许，有些人的成功就表现在逐步实现一个又一个小目标和大目标。然而，即使是老天特别眷顾的人，一路上总归也会有很多不确定性。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不亦乐乎。毕竟，人生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最后的结果。
况且，在现实中，谁会始终都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预见未来呢？我们经常免不了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作出决定，在擦枪走火的情况下匆忙上阵。据说，了不起的大事业，后人所称道的丰功伟绩，大抵是在不太成熟的条件下做成的，这好像是真的。
下棋，固然需要计算，更少不了决断。人生，也是如此。
有意思的是，看李世石和柯洁的棋，我们能够体会他们在对局中的心理和情绪波动。而看阿尔法狗的棋，顶多可以揣摩它对当下的棋局形势判断，是紧张还是平稳，真的完全感觉不到“心情”这回事——抑或是我们主动关闭了这种感受？好像还真不是。我们作为旁观者也能清清楚楚感觉得到，它的每一手棋都是冷冰冰的。
▲2017AlphagoVs柯洁大赛（乌镇）第二局：柯洁中局认输（图：视觉中国）
李世石说：“人会有心理上的摇摆，即使知道准确的答案，在下子那一刻还是有可能会选择另一条路，考虑其他的选择。但阿尔法狗不会有任何的动摇，这就是我所面对的最大困难。”
“面对毫无感情的对手是非常难受的事情，这让我有种再也不想跟它比赛的感觉。”李世石无奈地承认，如果再有机会跟阿尔法狗对弈，情况一定也会非常艰难。
▲韩国首尔，2016围棋人机大战赛场外，李世石与妻女在一起（图：视觉中国）
这让我们想起当年的李昌镐，外号石佛，就是在棋盘前永远面无表情，这让他师傅曹薰铉跟他对局也拿他没辙，只好顾自狠命抽烟。
如此，好像有点懂得柯洁在第三局认输之后落泪的心情。如果他连输三局给另外一个棋手——这一天终将会到来——多半不会当场落泪。他一定也会在对局中感受到不在现场的那个真正的对手的那种冰冷。输给这么一个冰冷的对手（虽然有个黄博士坐在他对面摆棋，还真不如做一个机器人来摆呢），会有一种异样的委屈吧？大概类似于被欺负了还不知道被谁欺负了，或者被一种知道它存在却又无从捉摸的力量困住了手脚、阻挡住了去路。
所以，还是人对人、面对面的对弈，才能称为“手谈”，才更有意思。毕竟，人所下的每一手棋，都带着人的体温。对弈者能够读到对手的各种肢体语言，乃至感受对手呼吸和心跳。人会犯错——计算错误或判断、策略错误，或者，由于人性的弱点，由于轻敌，由于胜券在握而保守，由于恐惧或贪婪，如此等等，各种各样的错误，甚而至于转胜为败——所以，人才可爱。这可并不是因为对方的犯错会给自己获胜的机会，而是看到对方也跟自己一样，值得惺惺相惜。棋逢对手，实乃人生幸事。而棋盘上的胜负，可能无碍于两个对手在棋盘之外成为生死莫逆之交——跟阿尔法狗？那就算了吧。
可以相信，我们的老祖宗在发明围棋的时候，肯定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会有如此丰富的变化。
柯洁感慨，人类对围棋的了解，才刚刚起步。这一个起步，就走了两千多年。取消座子，不过一百多年。吴清源提出新布局，不到一百年。
阿尔法狗横空出世，带来一个真正的变革。它结束了一个时代，开启了一个时代。确实，未来已经到来。过去，我们习惯于立足传统，思考未来。这依然有效。但是，现在必须加上另一个维度，我们必须学习如何站在未来，思考现在。虽然没有必要过于夸大，但是，阿尔法狗这个强大的学习者，确实足以成为人类的一个好老师，让我们学到很多，还不仅仅在于下棋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