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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三更鼓·桃娘传(2)

2018-06-19 22:10    

三更鼓·桃娘传

文安初心忆故人

江南的年,热闹中带着潮潮的冰冷,小桃和幺娘围着几根快要熄了的柴火,冻得实在不行,只好紧紧抱着取暖。

小桃没有想到自己会过一个这样的年。有大红的灯笼——别人家的;崭新的桃符——别人家的;浓浓的肉香——别人家的!所有过年的味道,都是别人家的。而自己只能和幺娘抱在一起,下午乞讨的两个包子,还能扛一顿饿。破庙里还有几根能供取暖的柴火。不被饿死、冻死,还活着,就是幸福。

幺娘的一句“跑”,敲醒了小桃。她在云湾村生活了十四年,云湾村的每棵树,每座山,每条小溪,都像她的亲人似的,她从没想过离开那里。但是幺娘说起来,她忽然发现她的牵挂,也只有那些树,那些山,那些小溪。

幺娘不仅给小桃出主意,还陪着小桃一起跑。幺娘在云湾村唯一的牵挂,就是小桃,自然要和小桃一起。为了避免叶广追上来,小桃没敢走水路,弦高镇,安平镇,他们都太熟悉。小桃和幺娘翻过后山,从山路逃。好在幺娘是个四处流窜惯了的,带着小桃还算顺利。饿了就找户人家讨口饭,或者摘几个野果子充饥。看到有面善的人赶着牛车,能搭就搭一段。她们的目的地,是金陵。

幺娘提议去远一点,这样叶老三他们找不到。小桃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就脱口而出金陵。除了弦高镇和安平镇及附近的几个镇子,她知道的地方并不多。祁公子说要回金陵,金陵在小桃的眼里,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光彩。何况,那里是天子脚下,一切的一切,对于懵懂年少的小桃来说,都是无尽的美妙。

只是她没想到,到金陵的路,却那么艰难。风餐露宿,提心吊胆,挨过饿,摔过伤,被野狗咬过,被人打骂过,有时迷路听到狼叫就全身哆嗦。这逃荒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走了近半个月,一打听还有大半截路程呢。

第二天就是除夕,她们却只能在破庙里度过。小桃和幺娘抱着取暖,完全没有过年的心思,她们最愁的,是她俩的鞋子都已经走破了,以后的路可怎么走?

幺娘看了看小桃,支吾着说道:“我知道有个地方,也许我们能弄到鞋子。”

“哪儿?”小桃好奇。

“义庄。”幺娘怯怯说着,“那个地方专门停着没人管的尸首,也许会有鞋。”

“穿死人的鞋?!”小桃吓得掩住了嘴,接着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我不敢。”

“其实也没事。”幺娘低下了头。

“你穿过?”小桃的眼睛瞪大了。死人的东西是最忌讳的。

幺娘点点头,嘴抿得紧紧的。她以前连死人的供品都吃过,穿穿鞋,还怕什么呢。

小桃挠了挠头,不吭声了。生活就是逼人低头的东西。没有资格讲究的时候,只能什么都不讲究。

第二天是除夕,一大早小桃和幺娘在破庙找了根还算结实的草绳把鞋底已经掉了的鞋子绑了绑,打听着向义庄走去。

这个镇子的义庄建在郊外的半山坡上,有些破败,更添了些阴森之气。小桃的心像打鼓似的慌张,幺娘攥了攥小桃的手,对她说道:“义庄里一般会有一两个管事的,待会你进去和他们周旋,我嘴笨,偷偷溜到后院去偷鞋子。”

幺娘绕着义庄的院墙向后门跑去,小桃顺着石阶向义庄的正门缓缓挪着。义庄的大门虚掩着,小桃探头探脑顺着门缝往里看了看,院子里停着几副棺材,地上还有几捆冥烛纸钱。

小桃硬着头皮哆嗦着抬手刚要推门,一道寒光从门中一闪而过。小桃顺着寒光出来的方向一看,院子里站着几个精明强干、短衣襟打扮的壮汉,而随着那道寒光,一个灰色的影子已经冲她劈过来,看到她似乎有些意外,又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只稳稳地立在她跟前,声音很冷:“怎么是你?”

小桃惊吓之余,看到眼前的人,突然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也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声音都有些颤:“赵公子,你怎么在这里?祁公子呢?”

小桃的手很烫,赵公子只觉得小桃手上的热量顺着她的手,窜到了他的手、脸,以至于他的脸有些热,一把甩开小桃的手:“我又不是他的影子,怎么知道。”转而哼了一声,“你是追着来还银子的?”

小桃的脸腾地红了,提起银子,才是丢脸。这个人的记性也真好,不仅记着她,还记得那破银子。真小气!没等小桃答话,从后院走进来两个人,一个瘦猴样的男子,看着像义庄的人,扯着幺娘的脖子面色不善:“连死人的鞋都敢扒,你胆子真肥。还是沙陀人的细作?”

小桃忙跑去扯那个人的手:“什么细作?我们是逃荒的。你放开她。”

那人被小桃扯得手有些疼,一个巴掌就抡了上去,还没打上去,已经被赵公子抬手劈了回去,声音很冷:“大唐的男人见了女人就打?”

义庄正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月白袍子的男人。二十出头,头发束在玉冠中,身材修长而立。面色和善。虽然年纪不大,却自带着一股华贵的气度。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的随从。他一出来,四周都好像安静了一般。所有人脸上露出毕恭毕敬的神情。只有赵公子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什么事?”那人开口,声音很沉厚。

钳着幺娘的人急忙答着:“这丫头在后院扒高夫人的鞋呢。难保不是沙陀的细作。您看她的相貌。”

月白袍公子的眉头微蹙了一下,但声音温和,问着幺娘:“为什么?”

幺娘已经哆嗦成了一团,头也不敢抬,说不出话。小桃忍不住嘴快:“我们都是云湾村逃荒出来的,走到这鞋子都破了,实在没办法才想着到这里找双鞋穿。否则谁愿意来这地方。”

小桃的话引得众人都看向了她和幺娘的脚。小桃的脚都磨得血淋淋的,看着让人不忍。幺娘更惨,纵然长年的流亡已经让她的脚起了厚厚的一层茧,但现在连日的逃跑也让幺娘的脚茧里透着血泡,肿得像两个血馒头,简直没法看。

公子微微颔首,随即又问:“未曾听说歙州一带有灾荒,为什么要逃荒?”

这人心思转得真快。小桃犹豫了一下说道:“家里的人都去世了,过不下去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解释不了叶老三和叶广的龌龊事。

公子没再细问,只是吩咐着属下:“找两双鞋给她们。”属下应声而去。小桃这才抬头细细看着那位公子,长身玉立,英俊挺拔,眸子里的神色是很难得的纯粹干净。如果说祁公子身上有仙气,赵公子身上有英气,那么这个公子,就是贵气。沉厚中带着股慵淡,似乎惊雷都无法撼动的沉稳。

小桃盯着他的脸又认真瞅了瞅,旁边的侍从已经向前半步喝道:“放肆!”

小桃忙一哆嗦,低下了头。娘似乎教过她不要紧盯着别人看,但她在村里野惯了,娘又成天在病床上督不着她,她早把这些教导扔到脑后了。被人一呵斥,才想起了点规矩。

这时另一个侍从拿来两双鞋,看着挺大,估计是男人穿的。月白袍的公子把一双递给了小桃,一双递给了幺娘:“这里没有女眷,只有男人的鞋,你们垫些东西,凑合穿吧。不要穿亡人之物,不吉利。”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幺娘:“这是些上好的冰痛散,消肿化瘀是最好的。”

身后的侍从首领似乎要制止他,开口道:“六——”

那公子一抬手:“我们半日就可回金陵,不需要这些东西。”

幺娘接过玉瓶,手有些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感激。小桃胆子壮,听到“金陵”二字,顿时来了精神,顾不上礼数,抬头惊喜地问道:“你们也是去金陵的吗?搭我们一程吧,我们也去金陵。走了半个月才走到这里,还差点遇到狼——”小桃的话又收不住了,看着那公子微微蹙了一下眉,才赶紧收住了嘴。

这时赵公子淡淡插了一句:“你们去金陵做什么?”说完看着小桃唇角挑了挑,眼中一丝看穿的讥讽。

小桃脸一红,这个家伙,倒比鬼还精。自己那点小心思他倒好像什么都知道。小桃梗着脖子撇过头:“我金陵有亲戚不可以吗,我投奔亲戚去。”

赵公子竟然眯着眼笑了,他不信?!小桃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比哭还难看,又自大又阴暗。

幺娘这时才哆哆嗦嗦冲着小桃低声说了句:“小桃,不要麻烦公子。我们自己走吧。”

月白袍公子看了看幺娘的脚,略一思忖说道:“这里距离金陵虽不远,但走路还要好几天。只是我们待会就要先行出发,你们只能跟着押物的马车。不知两位姑娘是否介意?”

小桃早已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不介意不介意。多谢公子,多谢。”

月白袍的公子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义庄的正房。侍从跟随进去。剩余赵公子和几个壮汉依旧在院子里。

小桃的心喜滋滋地欢腾,除夕真是个好日子。心想事成。看来昨晚对着破庙里的神仙老爷许愿还真是灵光。去金陵有车可以搭了,还见到了赵公子。虽然她真不稀罕见他,但赵公子见到了,祁公子还会远吗?小桃的脸笑得像朵灿烂的桃花,对着赵公子噼里啪啦地问道:“赵公子,你们后来怎么没去安平渡啊,我等了你们一个多月呢。你们怎么回的金陵?你是金陵人吗?祁公子在金陵吗?祁公子和你是不是很熟啊?祁公子——”看到赵公子扫来一道似冰锋霜刃的目光,小桃识趣地闭了嘴。

赵公子吩咐那几个壮士分别守着义庄不同的院门,转身向大门口走去。小桃忍不住跟着,想问又不敢问。赵公子立在门口,小桃不禁又开口:“祁公子——”

赵公子冷冷打断她的话:“上次回去没有走安平镇,从衢州借的道。他是金陵人。”转而斜看着小桃,“我和他不熟,你这么喜欢打听祁正修,问那位李公子。他们相熟。”

李公子?小桃一怔,马上明白过来赵公子嘴里的李公子应该就是那位月白袍的公子。祁正修,是祁公子的名字吗?小桃的心又突突有些跳,看着赵公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小桃撇了撇嘴,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赵公子勾唇淡淡说着:“我觉得我叫什么,对你来说,没什么要紧。”

小桃嘿嘿笑了,心下腹诽道,你叫什么,当然不关我的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爱说不说。

小桃转回身,幺娘已经在西厢房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玉瓶发呆。小桃四下看了看,把自己衣襟撕了一块,沾了石臼里的积水,小心翼翼把幺娘脚上的血迹、泥土擦了擦,将玉瓶里的药粉倒到幺娘的脚上。幺娘咬唇轻声呻吟了一声,过了片刻,看着小桃惊喜地说着:“真的管用诶,凉飕飕的,不疼了。”

“太好了。”小桃把剩下的药粉一股脑地全倒在了幺娘另只脚上。小心地往四周匀着。幺娘“哎呀”了一声,说道:“你怎么都给我弄上了,你自己的脚也该敷点药。”

小桃认真地给幺娘匀着药粉,手一挥:“我没事。”

赵公子看了看小桃,正要说什么,正屋的门开了,赵公子忙大步走进去,院里的壮士跟着赵公子的步子。紧接着,似乎有很多人的脚步声一齐向后院走去。

小桃和幺娘没敢动,脚步声整齐有力,小桃没有想到这么小的义庄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这些都是些什么人?那位李公子又是谁?看着不像普通人,但他们怎么会在义庄里?小桃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不久,赵公子带着几个人回到前院,看着小桃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出发。”

“李公子呢?”小桃脱口而出。

“已经走了。”赵公子的面色有些凝重,吩咐着手下准备搬运东西。想必就是那会李公子说的押物车。

小桃有些失望。还没来得及向李公子打听祁公子呢。唉,只好等去了金陵,如果还能再见到李公子再说吧。

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男人进来告诉小桃她们可以出发了。小桃扶着幺娘随着那男人,穿过后院,到了后门。小桃的眼睛瞪大了,押物车——小桃此刻才明白,在义庄的押物车,押的是会是什么“物”。

两辆马车,后面赫然拉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木,小桃的腿软了。别人都是骑马,她和幺娘该坐哪里?赵公子这时走过来,指指棺木后面还有一辆车道:“坐那辆车上。”小桃定睛一看,原来还有一辆马车,拉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箱子。小桃这才说道:“谢,谢谢……”

看着小桃哆哆嗦嗦上了马车,赵公子唇际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他本该让这个又贪银子又傻乎乎的女子和那些棺木在一个车,但看到她刚才明知药有效还是毫无保留地都给另一个女子涂了上去,心不觉顿了一下,吩咐人又收拾出一辆装其他东西的马车。

一行人出发。赵公子和那些精壮的男子在前面骑马,后面的三辆车各有两个人驾着。尽管拉着棺木,但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慢。小桃和幺娘盯着前面两口棺木,只觉得阴气逼人。小桃嘀咕着:“你说棺木里会是什么人?”

幺娘摇头:“不知道,应该是大人物吧。这么多人护灵。”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赵公子吩咐向右行。而另一个男人却坚持按照原来的计划向左行。小桃认出来那个男人是李公子身边的侍卫首领,那个呵斥她“放肆”的人。队伍也很快分了两个阵营。最终侍卫首领屈服了,队伍向右策马而去。

道路渐渐不太好走,似乎偏离了官道,向小路走去。路很颠簸,树木藤草渐渐多了起来。小桃有些担心,这是去金陵的路吗?但也容不得她质疑。

天渐渐黑了,一行人走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庄。赵公子吩咐在这里先歇息。找了处荒弃了的破院子,把人、马和车安顿下来。小桃和幺娘下了马车,揉了揉快颠折了的腰,小桃挤到赵公子身边,问道:“金陵不是有半天就到了吗?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到?”

赵公子的表情很冷漠:“不去金陵了。”

“什么?”小桃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里,不去金陵?她是要到金陵去的呀,赵公子的话像盆冷水浇到小桃的头上,“那要去哪里?”

“先去开封府。”赵公子面无表情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水囊,喝了两口,递给小桃,“喝吗?”

开封府是哪里?小桃压根没听说过。失望,懊恼,愤怒,一起涌上来,小桃一把推开赵公子的手:“你骗人!你明明说去金陵的。”

赵公子的目光一厉:“我没说过。你可以选择不跟我。”

“你!”小桃气结。的确,是李公子说去金陵的。可他当时也没反驳啊。他明明知道自己要去金陵,还带到这个鬼地方。

小桃生气了,紧紧抿着唇不说话。看赵公子转身到了后院安顿人马,小桃一把扯着幺娘往外走去:“我们走!”

幺娘一愣:“去哪里?”

“去哪也不和这种骗子在一起。”小桃气鼓鼓地大步走着,“他们是去什么开封府的,不去金陵了。我们去那个鬼地方做什么。”

“开封府?”幺娘也没了主意,只好跟着小桃走。

两个人的脚都不好,走得很慢,幺娘叹了口气:“走了也好。总觉得那些人怪怪的。”小桃气得不想说话,只是闷头走。怪人,骗子!赵——赵什么来着,后悔没问他名字,想骂人都不知道骂谁。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小桃的气才渐渐消了,可气一消,胆子又小了。看看周围黑漆漆的天色,看了一整天的那两口大棺材仿佛就在小桃眼前晃,小桃的脖子缩了一缩。其实也可以等天亮了再走嘛,干吗着这个急呢。

“哎呀!”幺娘摸了摸袖子,声音着急起来,“那个玉瓶丢了。”

“玉瓶?”小桃一愣。

“就是那个装药粉的玉瓶啊。我看着做工精细,就收了起来。等以后到了大集镇,也能去当铺换几文钱。”幺娘的脸有点红,“刚才在那个院子里还在呢。”

小桃心一动,拉着幺娘往回走:“那我们回去找找。”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么黑,回去蹭到天亮再说。小桃一边走一边缩着脖子说着:“说好了啊,我可是为了你找玉瓶。否则我才不回去呢……”

“知道,知道。”幺娘抿唇轻笑。

两个人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回到了那个荒弃的院子。但院里的景象,让她们愣住了。她们走了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里竟像被血洗了似的。几个还在烧着的火把,把四周照得很清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人,还有一摊摊血迹,小桃愣在了原地,脚仿佛被粘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人,她认得出,就是白天赶马车的人。四周,像坟一样寂静。

“他……他们是死了……吗?”小桃的声音哆嗦。

幺娘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攥着小桃的手,全身冰凉。过了许久,幺娘先回过神:“小桃,这里不安全。我们赶紧离开吧。我去找玉瓶。”说着松开小桃,拿起一个火把,在地上开始细细搜寻着。

小桃瞠目结舌,她才发现幺娘的胆子真不小,死人都不怕。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细细找起来。绕过的几个人,都没有了一丝生气。小桃的腿直打战。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赵公子?!他死了?

小桃忙跑过去,心咚咚跳着。赵公子的胸前都是血,小桃颤抖着摸了摸赵公子的鼻下,还有气。忙喊着幺娘:“幺娘,快来呀。”

幺娘瘸着跑过来,扯着小桃说道:“玉瓶找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赵公子还有气。”小桃用力晃着赵公子,“醒醒,赵公子——”说着看向幺娘,“我们该怎么做?幺娘,你知道怎么做吗?”小桃第一次见到这么血淋淋的状况,手脚慌乱地说着,“要么你看着他,我去请郎中。”

幺娘摆摆手:“小桃,我们又不知道这是哪里,去哪找郎中?再说了,你和这位赵公子很熟吗?你那会不还说他是骗子吗?”

“骗子是骗子,可也不能不救啊。”小桃急起来。尽管她一直看赵公子不是那么顺眼,但她从小连看人宰只鸡都要捂眼睛,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

人着急起来,便什么都不怕了。小桃看赵公子胸口还有血冒出来,从旁边一个人的衣服上使劲撕下一条,对幺娘说着:“你帮我把他扶起来。”幺娘看小桃坚持,只好两人一起把赵公子的上半身扶起来,小桃用布条使劲把赵公子的伤口裹起来。

小桃四处看看,看到了下午的水囊,忙拿过来递到赵公子的嘴边,水顺着赵公子的唇角流了下去,半晌,赵公子忽然轻轻动了动,睁开了眼。看到小桃,他伸出舌头将唇边的水舔了舔,小桃忙又把水囊递到他嘴边。

看到赵公子清醒了,小桃一股脑地问着:“你对这里熟悉吗?哪里有郎中?我给你去请。”

幺娘拧了小桃一把,摇了摇头示意小桃别再管闲事了。小桃没反应,继续看着赵公子:“你说,我去请。”

赵公子伸出手,用力地捏了捏小桃的手,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的手好凉,像冰似的。娘在临死之前,也是手开始凉,慢慢地,胸口都凉了。小桃的心忽然有些疼痛,顾不得男女避讳,小桃两只手捧着赵公子的手来回搓着,嘴里还不住叨叨:“千万别凉下去啊,等到天亮了,就暖和了……”

幺娘忍不住又拧了小桃一把,有些焦急:“我们走吧,万一待会又有人来怎么办?”

小桃也急了:“可是我们不能扔下他啊。他会死的。”

“小桃,天下很大,每天都会死人。”幺娘见过太多的死人,她无法理解小桃。

小桃没有吭声,她说不过幺娘。但她知道她不能走,她如果扔下赵公子让他这么死去,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也许她帮不了他什么,但是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她不能走。幺娘说了半天,小桃只一句硬邦邦的话:“我不能扔下他。”

幺娘看说服不了小桃,叹了口气,只好把周围的火把都拿了过来,这样暖和了许多。赵公子的手渐渐有了点温度。小桃的心舒缓了些,看赵公子时不时睁开眼,小桃叨叨着:“你就别睁眼了。还费力气。你要是闷,我就说话给你听啊。你说你,大除夕的,不在家待着,非要拉着两口棺材跑,多不吉利。”说着扭头看了看,却发现院子里没了那两口棺材。

小桃没在意,继续说着:“还非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果去金陵,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金陵的年一定好热闹的。我们云湾村也热闹啊,一大早,保长带着村里的男人去祭祖,回来就有祭祀的肉分了,那肉好香的……”小桃抹了口口水,肚子也叽里咕噜叫了起来,“算了,我还是不讲肉了,给你讲讲村里的鸡被黄鼠狼……算了,鸡肉也怪好吃的,我还是讲小狗下崽好了……”

赵公子的唇角轻轻扯了扯,小桃没看到,正要继续念叨,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公子猛地睁开了眼,挣扎着要起身,小桃扭头看了眼幺娘,声音直发抖:“真……真来人了啊……”手却还紧紧攥着赵公子的手。

话音没落,已经有几十个穿着铠甲的人走了进来,院子外面似乎还有好多人和马。看到赵公子,忙跑过来半跪着道:“属下来迟。”

看着那些人恭敬的神色,傻瓜也知道安全了。小桃拍了拍胸口,全身绷着的弦忽然放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那几个男人把赵公子抬到屋子里,里里外外忙乎。小桃和幺娘在院子里就着火把坐着。有这些人在,这里应该比外面安全。小桃和幺娘商量了一下,决定等天亮再走。

小桃打了个盹儿,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小桃看屋里出来个男人,跑上前问着:“赵公子没事了吧?”

“没事了。”那男人恭敬地对小桃说道,“多谢姑娘。公子有请。”

小桃快步走进了屋里,赵公子的气色好了不少,半靠着一架破旧的床坐着,看到小桃进来,指了指床前的一个木凳,示意小桃坐下。

小桃没有坐:“看来你没事了。那就好。我就来和你说一句,我要走了。”

赵公子虚弱地开了口:“随我去开封府吧。”

小桃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她才不去那个听都没听过的开封府。小桃的脸有点红:“我在金陵真的有亲戚——”

“好了。”赵公子缓缓抬手打断了小桃,顿了顿,从胸中摸出一枚玉扣递给小桃,“这个你拿着,如果金陵待不下去,就到开封来。”

小桃接过玉扣看了看,颜色泛青,做得很精致,边上还雕刻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这个能做什么用?”

赵公子的笑有些勉强,手指在床边轻轻敲着:“这个有什么用……这么说吧,你拿着这个随便在开封府的街上找一个兵打听,就能找到我。”

“哦。”小桃点了点头,把玉扣收起来,对赵公子说道,“那你好好养伤吧。”小桃看着屋外渐渐升起的太阳,急着赶路,没有心思再和赵公子絮叨,“我真得走了。”

赵公子微微点点头。小桃觉得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么的,赵公子自从受伤后,今早的表情好像没那么自大阴暗了。虽然还是冷冰冰的。

小桃从房间里出来,身后一个男人大步走来,冲小桃一抱拳:“姑娘,公子吩咐把你们送到金陵。”

小桃和幺娘对视了一眼,这可是意外之喜。她们也没有虚客套,直接坐上了马车。这比两双血淋淋的脚赶路舒服多了。幺娘揽着小桃并排坐着,有些失神地说道:“看来做好人,真的会有好报。”

“那是自然。”小桃得意起来,把那男人给她们的干粮递给幺娘,嘻嘻笑了起来。

那男人也是个行伍出身,尽管马车上还坐着两个姑娘,仍然把车赶得飞快,傍晚就已经到了金陵城郊。马车停在了城门口,看着小桃和幺娘顺利地进了金陵城,男人和马车旋即消失在了夕阳中。

正值日暮,金陵的繁华才刚开始。金陵的夜从来就不是寂静的。何况是正月初一。秦淮风月,一如既往地波光流转。楼台高阁,车如流水马如龙,小桃看傻了眼,捏了一把幺娘:“快掐我一下,这不是做梦吧。”

幺娘也看呆了,轻轻捏了捏小桃的手,叹道:“我虽然也去过几个地方,但和金陵比起来,都只能算村子了。”

过了半晌,两人才都像从梦里醒来似的,叽叽喳喳兴奋得顾不得脚伤还没好,就到处看热闹。大街上有唱小曲的,有玩杂耍的,小桃只觉得眼花缭乱。村里就是赶大集也没这红火啊。小桃拉着幺娘在人堆里到处钻。冷不防钻到一座看着很气派的楼阁门口,里面坐着不少客人,中间还有一个台子,几个女子正在跳舞,不过她们的衣服好奇特,蒙着脸,只露着一双大眼睛。小桃看得仔细,看那几个女子眼窝深深,不禁回头看着幺娘:“她们和你长得好像。”

幺娘红了脸,也忍不住看着那几个女子,好奇地张望。旁边也在看热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那几个是波斯女人。也只有花月坊,能请得起这些人。”

花月坊?波斯人?小桃不懂,不过那波斯女人的舞跳得好美。小桃看得痴了。

那一晚,小桃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新奇的东西,也没经历过这么热闹的夜晚。直到三更天,才和幺娘在路边找了座亭子缩着睡了一觉。赵公子的属下给了她们一包碎银子,不过小桃和幺娘怎么舍得把银子花在住店上?吃饭才是要紧。

在金陵晃荡了一个月,银子花得只剩下几文钱的时候,小桃终于在家酒坊找到了一个卖酒的活。幺娘由于常帮着一个街坊大婶洗衣服,大婶索性给她几个工钱雇了她一起帮忙。两个人的生计总算有了着落。

小桃人快嘴快,喜欢说话,又整天乐呵呵的,没多久就有了不少回头客。酒坊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人也和善。得知小桃和幺娘没地方住,经常在广顺街的祠堂里过夜,便将西厢柴房旁的杂物间收拾出来,让小桃和幺娘住了进去。虽然工钱少了点,但她们终于在到了金陵的第三个月,有了个可以踏踏实实睡觉的地方,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有双手,日子总会从困境里一点点、一点点好起来。

转眼间,小桃已经在酒坊做了两个月。五月的初夏,端午节到了。一早幺娘去洗衣服,把小桃推起来,塞给她一个荷包:“别忘了今天戴上这个,驱邪的。”说完就匆匆跑了。小桃打开荷包,是些蚌粉、几枚铜钱,还有一道符。在云湾村时,娘也给她做过端午的荷包。小桃美滋滋地把荷包系在腰上,赶紧去了前院的酒坊。之前老板就吩咐过,端午这天,订酒的会特别多。

果然刚把门打开,就有不少人来。端午这天的习俗,是要喝雄黄酒的。小桃忙了一早晨,手脚都要抽筋了。到了上午,有个穿着短襟衣裤的年轻男子走来,看着文文弱弱,似乎比小桃还小一两岁,急匆匆要两坛“琼浆”酒,还要立即送到秦淮河边。

小桃有些为难,负责送酒的贵叔今天一直忙得脚不离地,此刻还没回来:“您得稍等半个时辰,送酒的还没回来呢。”

“帮帮忙,附近的酒坊都跑遍了,不是没酒就是没法送。我家公子和客人在画梁亭等着呢。”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老板面前的柜台上,想了想又加了一锭:“帮个忙,只要两坛。”

老板的眼睛直了,他可不想和这么多银子过不去,忙把酒装到运货的小车上绑好,吩咐小桃道:“店里我看着,你快去帮这位客官送酒。”

两坛也不算重,小桃推着车,男子在一旁帮扶着,向秦淮河边走去。小桃话多:“怎么不提前买好啊?今天处处都要酒,哪里来得及呢?”

那个男子其实也是个孩子,开始还有些腼腆,在听小桃不停叨叨之后,也打开了话匣子:“我家公子素来不拘俗礼,只为尽兴。今天有朋友一起,备的两坛竟然一会就喝完了,原本没想到能喝这么多。只好再来买。要是回家现取,既来不及,也坏了我家公子的酒兴。”

“哦。”小桃点头,原来还有“酒兴”这一说。二人聊了几句,很快就到了秦淮河边。端午节的龙舟赛很快要开始了,河畔都是挨挨挤挤的人。小桃和男子绕过人群,又走了几百步,渐渐远离了人群。有一处院子,临江而建,外面有几个人在把守着。

男子领着小桃进了后院,说道:“就卸在这里吧。”

小桃把酒搬下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酒买来了?”

小桃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了,这个声音,纵然已经过去一年,纵然应该恍惚,但她自己知道,这个声音在梦里出现太多次,想忘也忘不了。她几乎不敢抬头,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打扮哪哪都不对。鞋子太笨,衣服太粗,也没有梳个好看的发髻。一切都来得太猝不及防了。她以前天天等,日日盼,就是见不到。可就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却忽然重逢了。

小桃偷偷伸手把衣服抻了抻,抬起了头。一身白色袍子的祁公子,正温和地看着她和身边的男子。他没有什么改变,依旧云淡风轻的神情,眼底隐隐的笑意,温润却有着一股清凉。小桃的眼睛几乎看直了。

身边男子恭敬地回答着:“买到了。”

祁公子微微颔首:“送进去吧。”说着冲小桃温温一笑,转身离开。

小桃情不自禁地喊出口:“祁公子——”

祁公子顿了一下步子,回头看着她温声道:“什么事?”

小桃忽然害怕起来,他的目光温和却很疏离,还带着一丝陌生,小桃的声音几乎颤抖着:“祁公子,你,还记得我吗?”她的声音没有底气,越来越低。

祁公子的目光在小桃的脸上扫了一下,有些迟疑:“姑娘,我们见过吗?”

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过来,一个束着青玉冠、略微年长些的男人笑道:“老七,赶紧回来喝酒,都等你呢。”

祁公子冲小桃浅浅勾唇笑笑,转身和青玉冠男子并肩而去。

初夏的端午,四处已经是闷热的气息。可小桃的心,此刻却像跌到了冰窟窿里。她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形,他会惊讶,他会意外,他的眼底会有浓浓的笑意,却独独没料到这一种:他已经忘了她。

小桃的脑袋有点木,身边的男子喊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小桃声音颤抖着问道:“祁公子就是你家公子?”

“是啊。”男子好奇地看着小桃,“你认识公子?”

小桃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祁公子给了我一锭银子,不不,我和他约了三天后见,哦不,也许他给我银子只是为了帮我……”小桃的声音很抖,话也语无伦次。的确,她和祁公子怎么能算认识呢。他给了她一锭银子,她找不开,他便不要。尽管她觉得祁公子是听到吴老伯说她娘生病而有意帮她的。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和想象,不是吗?

那男子也没明白小桃说的是什么,挠了挠头:“一锭银子?那对我家公子来说真不算什么,公子乐善好施,看到过不去的就帮一把。做过不少善事。帮的人估计都数不过来。他怎么会记得呢。”说完男子提着酒进去了。

小桃不知道自己怎么从那处院子出来的,头重脚轻,整个人像飘在云彩上。周围的人,周围的物,都在眼前晃来晃去。手里推着的空车好像有千斤重,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动。踉踉跄跄地走了几十步,她实在没力气,只好停下来,就着一棵树边蹲了下去。

龙舟赛应该开始了,号子声,喝彩声,擂鼓声,声声震天。周围的人群都是沸腾的。可这些声音,小桃似乎都听不到。她麻木地看着天,眼泪,从腮边流了下来。

第二章

何府一入深似海,连理婚配定他人

幺娘跟着洗衣服的大婶,有时会接花月坊洗衣服的活计。这些衣服华丽,是最要小心的。需先在水里浸浸,将皂角在手里打出了汁,再揉到衣服上,不像其他的衣服可以用棒槌捶打。

幺娘不免好奇花月坊是做什么的,那里的姑娘怎么会这么金贵?幺娘洗好了衣服送到花月坊,便不由自主留神看着那些姑娘,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奏乐的。看得久了,幺娘对跳舞独有慧根,便随着跳,也有模有样的。偶尔被花月坊的几个舞娘看到,都赞幺娘天分高。幺娘暗暗存着心思,如果真能把舞跳好,那可比洗衣服有前途多了。

这天她又给花月坊送衣服的时候,听说何大人的府上要选几名舞姬,还找了花月坊里跳舞最好的几个姑娘去“指点”了一二。其中一个和幺娘熟识,便打趣道:“你不妨也去试试。何府那几个笨手笨脚,还不及你呢。”

说者无心,幺娘却不由心里动了一动,这算不算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何大人是什么人物她不知晓,可王公贵胄、官宦士绅,家里豢养几个舞姬、歌姬是再平常不过的。到了那样的人家,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辛苦?

小桃见过祁公子后蔫了几天,渐渐地回了神。尽管自己那念念不忘的心情如今看来是那么可笑,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她的伤心,她的难过,只能揉碎了再黏成一团,放在心底,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独自咀嚼。祁公子当初又疾又快地救她,祁公子牵起她的手给她银子,祁公子眼底的笑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是能让她甜甜一笑的蜜糖。

日子又在闲云流水中过了半月,幺娘这天上午就收了工回来找小桃,半天不说话,只拉着小桃的手抿唇笑。

“什么事开心成这样?”小桃瞪大了眼睛。幺娘和小桃不同,小桃一点小事都会叽叽喳喳,幺娘却是腼腆,很多事不形于色。乐成这样,那是真有大好事了。

幺娘笑吟吟说道:“何府同意收我做舞姬了。”

“舞姬?你?”小桃惊讶的嘴巴里能塞进一个桃子,“你怎么不声不响谋到这个差事的?”

“现在说也不晚嘛。”幺娘拍了小桃脑袋一下,“何府要几个舞姬,管事的四处托人找,我便托了花月坊里的绿萝帮我去说合说合,管事的让我试着跳了一段,没想到真成了。”幺娘眯着眼笑道,“去了何府,就不用再担心吃饱穿暖了。”

小桃一惊:“你要去何府?那我怎么办?”

幺娘捏了捏小桃的手:“我怎么会不管你。绿萝也荐了你,说你天赋好,只是没跳过。我说你不去我也不去。管事的最后答应,让你随我去试半个月。要是行,就正式收下来。”

小桃呆住了:“我?你让我撑筏子卖酒还差不多,跳舞我哪里会?”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我以前还只会讨饭呢。”幺娘看着小桃,“我很想去,也不想和你分开。”

“可是……”小桃想了想,憋红了脸说道,“去了何府,是不是就出不来了?是不是除了何府的人别人都见不到了?”这是她最担心的。

幺娘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深深看着小桃说道:“听说做何府的舞姬,会在何府宴会大请宾客的时候表演,或者何大人去赴宴,也会带着撑门面。这些场合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的。小桃,祁公子是富贵子弟,如果你想遇到他,待在酒坊是很难的。”

小桃的脸红彤彤的:“我没有——”她此刻才发现,她的心思,幺娘都懂,只是一直没有说破。也许,从她执意要来金陵,从她向赵公子打听祁公子,幺娘便什么都知道了?小桃更臊得慌。

“小桃,”幺娘拉起了小桃的手,“你卖一辈子酒,我洗一辈子衣服,再找个杀猪的或者挑水的嫁了,这样的一生,你愿意吗?”

小桃没有吭声,在云湾村的时候,她以为她的人生就是幺娘说的那个样子,撑一辈子筏子,再找个挑水的嫁了。可是,遇到了祁公子,她好像就不甘心那么过一辈子了。

幺娘的声音很平,却字字扎进了小桃的心里:“如果你坐在这里等,什么也等不到。为什么不想想办法离他近一点?”

幺娘的话,像平地惊雷一样,把小桃打懵了。过了好久,小桃点点头答应了。她不想和幺娘分开,也想试试,如果不坐着等,生活会有怎样的改变?

何大人是何许人?小桃进府三天了也没弄明白。她这回是真的开了眼,什么叫亭台楼阁,水榭琼宇。假山、碧水、小桥、亭子、楼阁,宛如仙境一样绕来绕去。和幺娘从后院西处角门进入何府后,便被侍婢带着绕过了三处小桥,一处假山,走了两个抄手回廊,绕过一处烟霞阁,转来转去,最后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上面写着四个字,小桃也不认识。侍婢告诉她们这里叫做“清音出岫”。好拗口,小桃记了好几次才记住。

“何府可真大。”小桃边走边忍不住叹出了声。幺娘捏了她一把,示意她别出声。

侍婢微微笑道:“这可不是何府。何大人的府邸在朱雀大街。这里只是别院,何大人很少来。公子和小姐嫌府里闷,倒是常住这里。别院住的是府里的优伶、乐姬、舞姬。你们平日里不要四处乱逛。仔细冲撞了公子小姐。”

小桃连连点头,眼睛都不够用了,这么多新奇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还只是个别院?真是大户人家。

小桃和幺娘,还有另外两个舞姬住在一个房间。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有教习的舞娘来教舞姬们学舞。

小桃终于明白,人的天赋真是不同的。幺娘天生就像是个游走的燕子般,动作轻盈,身形婉转。舞娘教一遍,幺娘就能跳得很好,还能举一反三。而自己,就真是个撑筏子的命。怎么扭,手脚也协调不到一处。

管事的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走了。

一连几天,小桃连最简单的滑步、甩肩、回眸,都学得磕磕绊绊,更别提那些有难度的了。而幺娘没几天已经成了新招募这批舞姬中的翘楚,后来索性被调拨到“瑶台阁”单独训练。瑶台阁是何府别院近几年来不断筛选后留下的舞姬,个个都是长袖善舞。幺娘是这拨新人里唯一一个被选到那里的。住的地方也换成了单独的一间。

幺娘担心小桃,舞娘教完后又拉着小桃没日没夜地教,小桃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看你是白费力气。我这个笨样子,哪是学这个的料。”

幺娘也不明白,聪明伶俐的小桃,怎么就教不会。想了半天,才说道:“我觉得你不是笨,是没用心。过两天是何大人的寿辰,何府里会摆寿宴。到时也会有别的府的舞姬来献舞,我会求管事的带着你去看看。你看人家跳得好,自然就愿意学了。”幺娘这几天正在和瑶台阁的舞姬一起排一出“绿腰舞”,准备在何大人寿宴上表演。

“那太好了。”小桃喜上眉梢,有热闹看就能让她一蹦三尺高。管它有没有舞姬呢!

何大人的寿辰很快便到了。天黑漆漆的,刚敲过四更,小桃和幺娘已经坐在了马车上,马车向朱雀大街的何府疾驰而去。小桃揉着惺忪的眼睛,窝在幺娘的怀里贪睡着。别院驶向何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前后有十几辆。不止舞姬,还有歌姬、优伶、乐姬大大小小四五十人,并着乐器道具家伙事,昨晚就装好车,今天一早出发。

以小桃在舞姬里的资质,是绝没有机会来这种场合的。好在幺娘现在能和管事的说上话,好话说了一箩筐,管事的便让小桃做个粗使的丫头跟了来,帮着端茶倒水,递个衣服打个下手。

小桃并不在乎做什么,马车一到了何府,便立即机灵起来。何府的戒备更加森严,马车停在了何府的后门。歌姬舞姬下车后,从后门绕过角楼,被统一安排到一座阁楼上休息整顿。等宴会开始后,再被带到舞台后面西侧的阁楼,准备依次表演。小桃便不停跑前跑后,帮着整顿收拾,不亦乐乎。

中午,寿宴在何府后院正式开始。舞台坐南朝北,有三层阁楼那么高。而北面、东西两侧都是二层阁楼,有各个厢房,坐着各位前来贺寿的大人及家眷,在交杯换盏中欣赏着各色表演。

小桃在舞台后面的阁楼,看不到全景,只能偶尔看到舞姬排成各种队形,长袖翻飞,幺娘说得没错,这么看起来,是非常美。但自己这辈子,怕是没那个造化跳得这么好看。小桃正胡思乱想着,被一双大手猛地一拍:“快把这个给幺娘送去。”小桃一看,是一个托盘那么大小的莲花,应该是幺娘她们那个“绿腰舞”的道具。小桃赶忙捧着跑下阁楼,一路小跑到舞台后面,递了过去。

下一个舞就是绿腰,小桃绕了个弯,转到舞台的西侧,又往北走了两个廊子,准备找个能看到舞台全景的地方猫着。别人的可以不看,幺娘的舞一定要看。小桃刚挪到下一个柱子旁,冷不防和经过的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小桃吓得一哆嗦,抬起头看了看来人,眼睛瞪大了:“是你?”

那人挠了挠头,恍然笑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卖酒的吗?”他对小桃也还有些印象。

小桃顾不得回答,忙紧张地问道:“祁公子呢?他也来了吗?”

男子点头:“来了,我家公子同何大人、何公子都是熟识,自然要来的。”说罢指着东侧的阁楼道,“喏,就在那里,穿白色袍子那个。”

小桃使劲揉了揉眼睛,距离有些远,她看不太真切。但是既然他说在,那就一定在。小桃的心跳得好快,没来由地脸就绯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对了,见了你两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叫小桃,现在何府做事。”

男子也笑了:“我叫云笙,是公子的书童。”顿了下说着,“我现在得赶紧去马车上给公子取个物件,待会回来再同你聊。”说完急匆匆地向后走了。

小桃站在原地,仍然看着楼阁上祁公子的方向。哪怕只是个隐隐约约的身影,都让她目不转睛。是不是心里记挂一个人,就算隔着再多的人、再多的物,他的方向都能像磁针石一样吸着自己的心转过去?

小桃拍了拍自己的脸,转头看向舞台。绿腰舞开始了。从舞台正中缓缓向上升着一个物件,小桃仔细端详,可不就是自己刚才送去的那个盘子大小的莲花座吗?这时琵琶声急,忽地从上空飘下来一个人,一身水绿的幺娘飘然而至,落在了莲花盘上。周围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幺娘稳稳落下,在莲花上一个回眸亮相,四周猛地一阵叫好。

琵琶朱弦变缓,幺娘在莲花上长袖舒卷,一会儿单脚独立,一会儿引身悬空,招来叫好连连。小桃都顾不得拍巴掌,眼珠完全被幺娘的舞姿吸引了过去。幺娘美得都不像凡人。小桃正看着入痴,忽然背后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小桃一愣,转头过去,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冲着她微微笑,身边的侍婢小桃熟悉,是何府别院的小春。

小春看着愣愣的小桃,说道:“小桃,这是二小姐。”

小桃听说何大人有两位千金也住在别院,却是从未见过。手忙脚乱地屈膝做了个礼,二小姐一抬手,声音很爽利:“过来。”

小桃小心翼翼走过去,二小姐问着她:“刚才那个书童你认识?”

云笙?小桃轻轻点头,小春走到小桃身边,将手里的一块丝帕递给小桃:“待会你把这个给那个书童,让他交给公子。不用说是谁给的,他见了就知道。”

二小姐深看了小桃一眼,唇际翘起,转身离开。

小桃第一次见何家的小姐,却是这么猝不及防。小桃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丝帕,上面是一簇兰花,这是什么意思?交给祁公子做什么?她有些纳闷。

过了半晌,云笙也没有过来找她。小桃手里攥着那块烫手的丝帕,这要是没交出去,回去怎么向二小姐交代?再抬头看看楼上那个白色袍子的修长身影。也罢,小桃咬咬牙,冲着东侧阁楼的二层走去。

小桃刚走到东侧阁楼,门口的守卫便拦住了她:“阁楼上的都是贵宾,你是哪处的?”

小桃垂下眉眼答着:“我是遵了二小姐的吩咐来的。”

守卫仍然不放行:“大人有令,任何人不许上去。你要找谁,我可以通传,让他下来。”

小桃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二小姐巴巴的让她送东西,原来这楼不准上去。她们看小桃和云笙说话,便以为她和云笙熟悉就让她跑这趟差。

小桃只好答着:“我找祁公子的书童云笙,有东西给他。”

其中一个守卫上了楼,不多时,云笙随着下来,看到小桃,笑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找你呢,你这么急?”

小桃把帕子塞给云笙,撇嘴道:“我才不是专门找你说话的。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再交给祁公子。”

“谁?”云笙把帕子收进袖子,问道。

“她说祁公子看了就知道。”小桃凑到云笙跟前,低声问道,“这帕子有什么特别?送这个给祁公子做什么?”

云笙微微一笑:“我们的本分是传东西。切记少打听。”

小桃吐吐舌头笑了,问着:“祁公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云笙说道:“我家公子是太子侍读,自然炙手可热。”看小桃懵懂的表情,又解释道,“太子侍读,陪着太子读书。” 太子侍读虽然没有正式的官职品阶,但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作为陪太子读书的人,自然在太子登基后前途无量。

“哦。”小桃应了一声。太子身边的人,那就算皇亲国戚了吧?

云笙嘿嘿笑着:“端午那天见了你之后,公子回去还问我记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

“真的?”这个消息来得太兴奋,小桃的眼睛猛地亮了。

“当然是真的。”云笙说道,“不过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你。公子还说你挺有意思的。”

这句话让小桃的心里像灌了蜜似的,忍不住整个脸都鲜活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问道:“祁公子还说什么了?”

云笙挠挠头:“别的就没说了。”顿了下说道,“我得赶紧回去服侍公子了。下次再聊。”说完匆匆进了阁楼。

小桃的心仿佛一瞬间就蹦到了云端,忽悠悠地颤了起来。开心,太开心了。祁公子还打听她了。要不是周围人多,小桃简直想撒个欢儿蹦起来。

这时从后廊走来一行人,是跳绿腰舞的几个舞姬。中间一个正是一身水绿的幺娘。小桃刚想开口喊幺娘,又想起这里是何府不能大喊大叫。只好掩着自己的嘴巴,看着幺娘几个进了祁公子所在的东侧阁楼。她们进去做什么?小桃有些疑惑,却也无暇猜想。只是喜滋滋地蹦回舞台后的阁楼。

过了半晌,幺娘和那几个舞姬回来了。其他的舞姬还好,幺娘的脸刷白,没有一丝血色。小桃跑过去拉着幺娘:“我看到你进了东侧阁楼。怎么了?你脸色好难看。”

幺娘紧紧攥住了小桃的手,低声说道:“我见到他了。”

“他?谁?”小桃摸不着头脑。

“你还记得送我们鞋的李公子吗?”幺娘问道。

小桃点点头,她当然记得了,那个一身贵气的李公子。

“刚才就是他召见我们的。原来他是当朝的六皇子。”幺娘的目光飘得很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没想到他的身份这么尊贵,我这么费尽周折……”

“六皇子?”小桃打断幺娘,嘴张得老大,皇子!在义庄遇到皇子!小桃捏了捏自己,不是做梦,“你确定是李公子?没认错?”

幺娘摇头:“不会错的,李公子有一只眼睛是双瞳。这样的人怎么会认错?”

双瞳?小桃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李公子的相貌英俊伟岸,是有点特别,但她没注意是哪里特别。还是幺娘看得仔细。

幺娘她们今天再没有舞蹈要表演了,小桃便帮着将东西收拾归整好,准备回别院。正忙着,一个侍婢过来对小桃说道:“外面有人找你。”

阁楼下是几株柳树,两个男子站在树下,丝丝缕缕的柳条仿似也多情,在微风里摆着,其中一位长身玉立,绿柳拂面,温润清凉。小桃的心“怦”扯了上来,几乎要蹦出来。祁公子,在树下等着她?!

小桃的头有些眩晕,情不自禁抬手将耳边碎发抿了抿,脚步都放轻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好在何大人寿辰,给下人的衣服都是统一的粉衫蓝裙,比之前的补丁衣服好多了。小桃定定神,两只脚几乎倒不过来似的,不知道怎么挪到了祁公子身边,声音有些扭捏:“祁公子,找我吗?”话没说完,脸已经绯红。祁公子临风而立的样子太好看,让她睁不开眼。

“是。”祁公子的声音温温,话音刚落,云笙已经走上前一步,将袖中的丝帕塞到小桃手里,“我家公子说不能收这个。”

丝帕顿时变得烫手,小桃猛地抬头,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祁公子,声音慌乱:“这不是我的,这是——”

没有等小桃说完,祁公子轻轻抬手:“我知道。烦劳姑娘转达丝帕的主人,她的心意,正修心领。但东西是断不能收的,免得污了大家小姐的声名。”

祁公子的话文绉绉,小桃也不是太懂。但脸红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滴出血,好像祁公子拒绝的是自己似的。小桃的手脚不知怎么放,这帕子要是还给二小姐,会不会骂死她?看向祁公子的眼神更加无助。

祁公子似乎看透了小桃的心思,眼底浮上笑意,整个脸庞因着这丝笑更加俊朗得摄人心魄:“你只告诉二小姐,过几日,正修自会亲自登门拜谢。你不用担心她会责怪。”

小桃听到这话心里定了定,看着祁公子的眼睛神魂都游离,讷讷地问道:“祁正修,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祁公子微微笑着点点头。

小桃的心剧烈地跳着,片刻后终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定定看着祁公子道:“我叫叶小桃。”

祁公子颔首而笑:“好。我记住了。你是何府的——”

小桃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舞姬。”

“哦?”祁公子略一抬眉,眼里多了一丝赞赏,“想必你的舞姿应当不输今日的绿腰。”

小桃的心更加跳突,自己这么轻贱而卑微,但是每次在祁公子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丝嘲讽和不屑的神色,只有让人满身心暖意的平和和鼓励。

祁公子从袖中取出几粒碎银递给小桃,微微躬身揖了一揖:“辛苦小桃姑娘。”说罢向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 未完待续 -

大家心心念念想看的连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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