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夏天，除了皮彭和格兰特外，公牛还多了个助理教练：42岁的菲尔·杰克逊。当时谁能想到，这个在NBA边缘混迹多年、终于在NBA谋到份工作的瘦长教练，会在此后二十年间统治NBA呢？
他出生在1945年9月，二战结束的秋天。那时欧洲固然是一片废墟，美国却乐得恢复日常生活的秩序。查尔斯和伊丽莎白夫妇，在这年秋天有了个叫做菲尔的儿子，以继承杰克逊的姓氏。在蒙大拿，恪守教义至今仍是美德，何况这对夫妇在福音教会任职，父亲甚至是一个教会监督员。菲尔·杰克逊与他的两个兄弟以及妹妹一起，在严谨的父母、不断默诵的教义、严格准时的祈祷声中长大。
父母深知声色犬马的坏处，生怕孩子们与二战归来、身心疲惫的大兵们同流合污，于是严格控制着一切。蒙大拿多云的天色下，菲尔·杰克逊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犹如中世纪宗教画一样晦暗的色调，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没有舞会。少年的生活比寡妇更沉闷。于是，当他去北达科他州的威利斯顿高中读书时，这个毛发旺盛、双臂奇长的青年才第一次在声光变幻的影院中看到电影、第一次——羞涩的——参加了舞会。在此之前，和所有教会家庭的孩子一样，读书占据了他生活的大部分时光。
高中时，菲尔骨瘦如柴，和所有憋坏了的美国年轻人一样，多余精力无处发泄，棒球场、田径场、篮球场到处钻。入了北达科他大学后，运气颇佳，遇上了比尔·费奇——80年代，此人和拉里·伯德一起为凯尔特人揽下过几尊冠军——于是颇得了些好调教。20岁，菲尔长了203公分身高，胳膊长如猿猴。靠着这点天赋，在大学里很是风光。离开了父母，青年逆反情绪一犯，就开始跟随潮流：留起大胡子，学驾摩托车，假模假样的找小酒吧喝酒抽烟。对于1967年的NBA而言，这些都不算事。费奇对菲尔钟爱有加，到处跑腿向球探介绍菲尔。介绍方式如下：
他指挥菲尔坐在1950年产的别克轿车后座，两手向两边伸展，同时开车门——“看，他胳膊就这么长。”
1967年大学毕业，菲尔被纽约尼克斯选中。纽约的老大雷德·霍尔兹曼，60年代除了红衣主教和秃鹫汉纳姆外首屈一指的人物，论起独断专横来不逊色于前两位，在球队理念上又格外偏执。霍尔兹曼崇奉防守立队的方略，招来一群铁匠，把麦迪逊花园熔成一座坚城。菲尔不是天才篮球手，但他有长臂、有在那个时代不算差的身高，还有一身横练筋骨，不怕死的劲头。霍尔兹曼热爱这种气质：他重用的人物是嘴里垃圾话不停、加里·佩顿的前世沃尔特·弗雷泽，是瘸着腿上阵打总决赛力抗张伯伦的威利斯·里德，是NBA历史上最不屈的硬汉德布歇。菲尔·杰克逊愣头愣脑，舞胳膊如赖汉弄棒，正合纽约风格。于是，他在纽约站住了脚，身披18号，在板凳上观看比赛，一待召唤便生龙活虎蹦上场去，与数条比他壮硕的大汉互相推搡。这种不要命的精神为他谋得了饭碗，但也早早损害了他的健康。1969-70季，25岁的他躺在病床接受脊柱手术，眼睁睁看着尼克斯打出队史最伟大的一季，卸倒湖人摘下总冠军——当然，他也没闲着。这一年养伤时光他编制了一本尼克斯夺冠图集，记录下了夺冠的历程——从他之后的故事来看，这些图片编辑成书籍的勾当，只是牛刀小试。
重归尼克斯队后，他继续不遗余力的为纽约观众提供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场景：飞身鱼跃救球、冲撞、蹦跳、贴身防守、凶猛的犯规。每场比赛前飞驾自行车或摩托车气势汹汹杀入球馆，与弗雷泽一起留蓬勃的大胡子，玩药喝酒，离经叛道的信奉禅宗，不亦乐乎。他赶着时代潮流，成了一个地道嬉皮士。这一切的叛逆行为，似乎是为了弥补在那沉重的宗教气氛中度过的少年时期。1973年，他随着纽约拿到了一枚总冠军戒指。身着18号的他热情的跟防每个湖人队员，从比他矮半头的17号帕特·莱利——当时显然没多少人能料到，这两个毛发茸茸的家伙会在日后成为所处时代最伟大的两名主教练——到比他高半头的威尔特·张伯伦。
怀揣着这宝贵的戒指，他退役了，那是1980年。他跑去做了一年评论员，但那显然不合乎他的个性——这个宗教家庭出来的小子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过剩精力。1982年，他去CBA联盟当了主教练，如此玩了五年，略有小成。早在1985年，杰里·克劳斯就想让他去公牛当助教，当时的主帅斯坦·阿尔贝克抬眼一看：这厮须发蓬乱，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帽上一根羽毛，身穿一件花里胡哨运动衫——这什么呀，走！到1987年，他才终于到来。菲尔·杰克逊自己承认，催促他当教练的是纽约的雷德·霍尔兹曼老爷子——70年代为纽约拿下队史仅有的俩戒指那位。霍尔兹曼很追根溯源：“篮球有啥麻烦的，又不是火箭科技。进攻时找空位队友，防守时盯着球，可以了。”所以很简单，菲尔在意的是球员，是人心。
杰里·克劳斯最初安插杰克逊的想法很是简单：
菲尔，我给了你份工作，你得站我这边。你在队里，要经常给我控场面啊——比如那个23号，他经常叫我面包屑！
——当然，此后祸福，远非克劳斯所能料及。
1989年，科林斯教练终于离开，然后，一如他之前担心的、媒体谣传的一样，菲尔·杰克逊成为了公牛主教练，时年44岁。
杰里·克劳斯教练心满意足：合作了两年，他觉得自己对杰克逊有提携之恩，而且，“菲尔是我的人。”公牛老板雷恩斯多夫更谨慎些，他给比尔·布拉德利打了电话——十五年前，布拉德利和杰克逊同在纽约尼克斯效力，拿了1974年总冠军。之后，杰克逊成为了嬉皮士教练，布拉德利从政当了参议院。对前队友的教练前景，布拉德利回答：
“他考虑团队，但又能关注到个体。”
这就够了。
世界歌颂乔丹，克劳斯和雷恩斯多夫也无意阻拦，但他们总希望，公牛留给世界的印象是一支成型的球队，而不是“乔丹和那批克劳斯硬塞给他的垃圾队友”。杰克逊能够“考虑团队”，而且和乔丹合作过了两年，似乎很完美。
1989年夏，公牛做了调整。塞勒斯和文森特被开走，约翰·帕克森重回首发组织后卫；1989年选秀大会上，公牛招来爱荷华大学的BJ阿姆斯特朗，担当替补控卫。如此一来，公牛的阵势是：
帕克森、乔丹首发后场，三年级的皮彭和格兰特担当前锋，卡特莱特继续担当首发中锋。加上二年级的替补中锋威尔·普度、新人替补控卫阿姆斯特朗，公牛与他们新来的主教练一样，换了套年轻阵势。
1989-90季，杰克逊开始掏一些锦囊妙计。比如，训练时，他会让乔丹和皮彭各带一队对抗。皮彭队当然总还是会输给乔丹队，但每一天，皮彭都得想法子去对抗乔丹，每一天，乔丹都得想法子继续压制皮彭，于是每一天，公牛的训练都像是场战斗。与此同时，皮彭的那些队友们，也得忍受乔丹的冷嘲热讽。乔丹不介意把训练搞得像场战斗：早在北卡时期，他就相信：倾全力练习=出场时间+队友的尊重。
比如，他开始增加皮彭的持球。
1990年3月28日，乔丹拿下职业生涯最高那场69分的夜晚，很少有人注意的，需要去重看录像带才能注意到的细节：比赛结束前，乔丹下场，大汗淋漓，兴高采烈，与队友一一击掌。而杰克逊却没有那么欣喜若狂。确切的说，他看上去不是不高兴，但在“我们赢球啦”的欣喜之外，他有些茫然，仿佛若有所思。比赛结束，他没有扑过去拥抱乔丹，而是匆匆离去，就像一个刚目睹自己所养的猛虎穿破牢笼、吞噬了狼群的主人。
1990年夏天，杰克逊不断给乔丹电话留言，陈述他对球队的想法。10月，乔丹结束假期与球队会合时，杰克逊跟他开诚布公聊了一次。根据后来的诸般传说，当时杰克逊说的依然是老一套“我们需要队友融入团队；你要更信赖队友；活塞就是依靠团队打败了我们”，然后图穷匕现：
“你可能得减少上场次数……可能得放弃得分王。”
根据杰克逊后来的说法，乔丹一声不响的听完了这一切。杰克逊自嘲了一句：
“起码他倾听了我的想法。”
随后出场的，是杰克逊早在前一季就约略演练过的“三角进攻”。当然，1990年秋天芝加哥训练营开始跑这个时，定然料不到，多年之后，这玩意会成为传媒历史上，最著名的篮球战术之一。
这战术并不新潮。公牛助教特克斯·温特先生，早在1962年就把这套路整理干净，出版成书，只是书名叫做《三重背身战术》。具体法则，说来也很简单：
靠近边线，三位球员，每人拉开一定间距形成三角，以便让对方无从包夹；翼侧一人，底线一人，围绕内线背身攻击手，展开一个三角；而弱侧，由另两个队友站位接应。这套战术没有定规，其核心思想就是：拉开空间，球尽量在强弱侧转移、避免被对手淤塞和包夹。具体进攻时，要求每个参与其中的球员，都具有阅读进攻的能力，有全面的传、跑、投的能力。但最重要的要求，还不只于此。
六年之后，即1996年，克莱门斯教练在达拉斯小牛试图教导三角进攻，失败了：“队里人人都想当老大，都想多持球。”而三角进攻最忌讳的就是单一持球，最大的要求就是快速阅读对方防守、准确的转移球。实际上，三角战术的主题思想，例如大量强弱侧换边、空间拉开，都讲究球权流动、合理运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
所以，你可以这样猜测：杰克逊让球员们学一套近三十年前就被发明的战术，不只是让队员学习一种阵型，更像是，逼迫他们去学习一种打球的态度。
在实战中，最惯常的套路是：帕克森运球到前场，把球传给右翼的乔丹，然后自己走到右底线，乔丹不喜欢的卡特莱特在右侧禁区背身要位：如此，乔丹、帕克森和卡特莱特就形成了一个边线三角；皮彭和格兰特则在球场另一边。发动此进攻时，乔丹得把球传给他不喜欢的卡特莱特，然后和帕克森一起开始移动空切……在三角进攻里，没有正统的组织后卫，没有一个固定的单打进攻点，一切都在运转中进行。
很自然的，这战术没太受欢迎。利文斯顿新到公牛，本来就因为合同的事儿不高兴，还被逼着练这诡异战术——“啥，你们说什么双背掩护？我以前都没听过这个！”——恨得是咬牙切齿：“这玩意，真复杂透顶！”，主力控卫帕克森企图跟芝加哥记者解释这战术，解释了半天，自己糊涂了：“算了我也说不好，你还是看温特的书去吧。”
乔丹对这战术的态度不咸不淡：“就是那个三角玩意。”
这年12月，杰克逊教练自己承认了：
“乔丹不需要三角进攻，毫无疑问，这东西限制了他。但我们得搞这战术，让别的队员得到进攻机会。”
多年之后，我们旁观者清，都明白1990年的夏秋之际，杰克逊千方百计，意图解开“乔丹独自接管，其他人站着看”的死结。三角进攻更像个噱头，一个幌子，更像是杰克逊想法子，让乔丹接受以下安排：
相信队友，相信他们除了投投空位篮和防守之外，也能打点战术套路的；相信他们有资格组成一个体系，而乔丹可以在体系里打球。这个体系会剥夺掉一些自由，但是，桥按会得到一个团队，而非一群茫然无助，不知道该如何追随他飞翔的家伙。
但是，这一切并不容易。
噢，还有：杰克逊设置了双队长。除了乔丹外，另一位队长是：乔丹一向不太喜欢的，又老又笨拙的中锋，卡特莱特。
1990-91季揭幕战，公牛主场对76人。芝加哥球迷绝望的看着巴克利横行无忌的大屁股攻下37分10篮板，乔丹有34分5篮板7助攻7抢断的表现，但公牛全然防不住76人，116比124败北。第二战，乔丹在华盛顿得了28分，但公牛全队22次失误——皮彭7次，格兰特5次——公牛102比103再败。第三战，伯德带凯尔特人来袭，乔丹33分8篮板12助攻，但公牛全队低迷，108比110输掉：
开局三连败。
乔丹要爆炸了。
前一季虽然令人难过，至少离总决赛仅一步之遥；这一个赛季，听到的全是坏消息：强援未到；战术琐碎；教练逼自己改换打球风格——居然还三连败！虽然第四场公牛轻取明尼苏达森林狼，乔丹还是生气。第五场，在波士顿花园，乔丹烈火燎原的34分钟内41分5篮板6助攻，勉强出了口鸟气。再血洗了夏洛特黄蜂后，公牛战绩回到3胜3负。依然不好，但多少可以接受，至少足以平息芝加哥球迷山呼海啸“快把杰克逊绑上十字架烤掉算了”的呼声。
老板虽然放权，其实心里没底。赛季第六战后，老板雷恩斯多夫问杰克逊3胜3负怎么回事，杰克逊回答：
“我带的球队，从来慢热！”
——要不是考虑到1989-90季后半段，公牛的确后发制人、打了一波24胜3负，这样倨傲的回答都能让老板起雇凶杀教练的念头。
杰克逊很稳，或曰，看上去很稳。他信奉禅宗，他不喜欢让人看透自己，所以总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在公牛的连胜里，他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数据：胜森林狼，乔丹14投7中17分；胜黄蜂，乔丹15投8中23分。没有他夭矫如龙的飞翔，公牛似乎也能赢球了。
杰克逊信奉禅宗，所以他爱跟队员玩心理游戏。赛季开始不到两周，他就开始给队员送书看。乔丹得了本《所罗门之歌》。杰克逊不是小学老师，不要求交读后感，但是，当他一脸莫测高深、把一本书递给你时，你很难不去读这书，然后猜这家伙在想什么。
《所罗门之歌》，托妮·莫里森著，以“黑人会飞”这传说为主线，讲述了主人公与父母、姐姐之间的冲突。你可以认为这本书在谈论种族歧视，也可以认为这书塑造了这么个主题：人类在充满压迫的环境中，会如何自我变异。
杰克逊肯定预测不到，三年之后，此书作者托妮·莫里森阿姨，拿到了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他给乔丹这本书，很显然，是要让他看书中的这段黑人民谣：
“吉克是所罗门的独子，扶摇直上，飞抵太阳，所罗门不要把我丢在这里，所罗门飞了，所罗门走了，所罗门穿过天空，所罗门回了老家。”
对能飞的乔丹来说，这段话像咒语一样。
11月中，西部客场之旅到来。在盐湖城对垒爵士，公牛的三角战术全面失灵：格兰特和皮彭合计25投5中，全队命中率39%。爵士那边，卡尔·马龙和斯托克顿招牌的挡拆打得行云流水，马龙28分19篮板，斯托克顿13分14助攻。幸而乔丹还有22投10中29分11篮板的表现，最后时刻，他一击跳投，公牛84比82险胜。
让公牛诸将诧异的一个细节：这个赛季，杰克逊叫暂停越来越少。无论对方如何追近，如何反超，他都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莫测高深。冷眼一看，好像他胸有成竹，很容易令对方发毛；但被对方逆转时，他又确实没拿出应对之法……但杰克逊自己的解释是：
“我要让你们自己学着解决问题！”
对这种散养放羊型玩法，全队自上而下的不予理解。助教巴赫和温特都觉得杰克逊玩火甚欢，队员们私下里，自然更客气不到哪里去。但赛程密集，大家来不及恼恨：11月15日，球队到了奥克兰，会战金州勇士。
乔丹从来不喜欢勇士。1989年11月，被问及他屡战勇士都不尽如人意的缘由，乔丹答：“马努特·波尔。”但他对勇士的奥克兰主场，别有一番错综复杂的感情，又不是231公分的巨人波尔能解释。一个经典的细节：
1985-86季，乔丹此生唯一的那次大伤——左脚骨伤——就是在对战勇士之夜，在奥克兰。
对战勇士前夕，乔丹在分心关怀别事。湖人现任二当家、1988年总决赛MVP、他的北卡老大哥、联盟最快的前锋之一詹姆斯·沃西，这一次快过了头：他被捕了。
在洛杉矶这个声色犬马的城市，沃西一向神色枯槁，犹如苦行僧。魔术师这样的花花公子眼里，沃西的打扮和言行，简直像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结果当日湖人去休斯顿打比赛，沃西不知怎的，老实人动邪念，在酒店打电话，要找姑娘到他房间服务，而且一要就是两个。可怜他老人家大概也生疏此道，完全不知道休斯顿警方已经禁了这事。警察们没派姑娘去，反派了俩警察杀到他房间去会见，等沃西一开门，悲剧就发生了……
但到了那天晚上，乔丹就发现，他遇到的问题不下沃西：公牛又在三角进攻里迷失，全场失误18次，命中率43%。皮彭18投6中，格兰特17投8中，乔丹只有12投6中，14分。球队下半场被勇士死死按住，毫无翻身机会，最后输了10分。乔丹大怒，克劳斯经理发现不对，打算亲自和乔丹谈，但杰克逊出场压住了一切。
他没让克劳斯进更衣室，同时在记者到来前拉住乔丹，叮嘱他别对记者“说错话”。
那时节，箭在弦上，炸药堆积在公牛屁股底下。只要乔丹一句话，芝加哥整支球队可能被炸上天去，尸骨无存。
乔丹没有说错话。乔丹一字一顿，说了些记者无从挑剔的话，诸如杰克逊毕竟是教练，诸如这是杰克逊的选择，“我猜，他们觉得在我最初的六年中，我们没有取得他们希望的成功，所以他们认为，必须每一个人参与进攻，我们才能成功。”
至于他私下里怎么生气，杰克逊不关心。
从奥克兰出来，球队往西雅图，应战超音速。赛季前，乔丹在这里多了个新仇家：
超音速的新秀控卫，是俄勒冈大学的天才、1990年榜眼加里·佩顿。这个193公分的家伙天生反骨，背身进攻一流，视野出色，运球突破凶猛，但最要人命的，是两样武器：一张NBA史上最毒的嘴；一身天下无对的防守。在大学时，他那张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女性的大嘴和他的防守一样残忍，到了NBA，他也没留情，大大咧咧对《今日美国》夸下海口：他能防住任何人。
“迈克尔？他包括在内。”
在传说中，他和乔丹初次相遇就擦了火花。乔丹揶揄嘲讽，整个80年代只有拉里·伯德可比；可是佩顿迎难而上，跟乔丹叫板：“老子也买法拉利了！”
乔丹答：“得了吧，我的法拉利是赞助商双手奉上的。”
BJ阿姆斯特朗注意到，乔丹一到西雅图就神色不善；看乔丹掏出那份《今日美国》研究佩顿的说法时，阿姆斯特朗嗅到了血腥味。他大概猜到乔丹要对佩顿干嘛了。后来阿姆斯特朗说起此事，只有一个疑惑：
“他是这世上最有名的球星，为什么还在乎新秀们说些什么？”
有对手时就征服对手，没对手时就创造对手……这就是迈克尔·乔丹。
公牛VS超音速一开场，乔丹连续两次断掉佩顿的球，又干扰逼出了一次失误，闪电战一般席卷了6比0开局。超音速教练乔治·卡尔嗅出空气里的杀气，换下了佩顿，但没法阻挡乔丹的屠杀：公牛第三节结束时已经83比66领先，乔丹27分钟里得了33分7抢断，而佩顿21分钟里只得2分。于乔丹言，这是一场漂亮胜利。他本拟乘胜进击，彻底干掉佩顿，剜腹摘心，给他留下永恒的心理阴影……可是，追击被止住了。
杰克逊教练起身，把乔丹换下，让他在板凳上看完第四节：公牛116比95取胜。对杰克逊来说，胜利已经够了，不必扩大追击。自然，他知道乔丹很扫兴。但他关心些别的，比如，离开西雅图往波特兰走时，他要求球队别坐飞机，而坐大巴：
“你们可以看一看周围的景色！”
景色没帮到公牛。在波特兰，半场下来，他们就以51比67落后。乔丹29分5篮板7助攻，但对面的克莱德·滑翔机·德雷克斯勒30分7篮板9助攻，这且罢了；开拓者的两大内线达克沃斯和巴克·威廉姆斯居然合计20投16中38分；开拓者大胜公牛。下一场，公牛在凤凰城败给太阳：第四节，太阳打出31比22的大反击，乔丹独得34分但无济于事。
乔丹又生气了。这次，他生气到了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
于是，公牛的转折点来了。
败给凤凰城后，公牛作客洛杉矶对阵快船。杰克逊叫过皮彭，叮嘱他“别在意投篮的事，你更应当做个组织者，而非得分手。”皮彭遵从了，全场13分13篮板12助攻，三双。这一晚之后，皮彭终于开始明白自己的角色。
之后一晚，也是西部客场之旅的最后一战，在丹佛，全公牛都被震惊了：乔丹，以往习惯在更衣室坐着，并声称“我希望自己鲜龙活跳的踏上球场”的乔丹，在赛前练习投篮。他的旧习惯，可以理解为后发制人，可以理解为一点小迷信、一点小仪式感。而他的新习惯意味着什么呢？不知道。
但这晚对掘金，乔丹24投14中38分7篮板12助攻，公牛祭出华丽攻势，151比145取胜，末节完成42比25的大反击。回到主场对华盛顿子弹，乔丹首节15分，公牛39比26第一节就奠定胜局，最后118比94大胜，乔丹最后27分钟里得了24分7助攻，效率是惊人的15投11中；对步行者，乔丹19投15中37分，包括首节20分，公牛再度首节就41比24领先，最后血洗了步行者29分。对骑士，乔丹18投13中32分，公牛首节37比20领先，最后120比85大胜。
而这两场，皮彭收获了合计28次助攻。
乔丹还是不太买三角进攻的帐，芝加哥媒体也猜测，乔丹屡屡先声夺人、首节就展开进攻飓风，是因为知道“杰克逊既然会控制我的出场时间，那我只好在有限时间里得分了”。无论如何，皮彭就位组织前锋，乔丹进入先发制人状态，公牛开始连胜了。24分大破子弹，29分血洗步行者，155比127大破太阳，又赢了纽约10分，完成了七连胜——对纽约一战中，乔丹33分7篮板9助攻8抢断，而且给杰罗德·穆斯塔夫留了件永恒纪念：一记多年后还会被反复重放、让穆斯塔夫的孩子说“爸爸，你被迈克尔骑啦”的超级扣篮。
1990年12月中旬，乔丹撂了话：
“球队输掉那些比分接近的比赛时，我觉得球队体系妨碍了我们，相比我们为之牺牲的……我们赢球的时候，球队运作很好；但问题是，这进攻需要时间来磨合，我们还会犯许多错误。问题在于替补阵容，他们没太多时间演练磨合。”
他切中了要害：其一，公牛的替补，即，以斯泰西·金和利文斯顿为首的诸位，经常组不起三角进攻；其二，三角进攻确实让公牛牺牲了许多，比如，这一板一眼的半场攻防，让皮彭与乔丹这样本该风驰电掣的闪电战能手，只好慢悠悠的打。
但多多少少，乔丹似乎是接受三角进攻了。
1990年的圣诞之战：底特律活塞又来了。
这一次，杰克逊教练动手术了。
他神奇的把格兰特压进替补，让斯泰西·金担当首发前锋。此事一出，不独活塞大出意外，格兰特和金的女朋友都大为惊奇，互相争风吃醋。然而这一招起了作用：公牛98比86击败活塞，乔丹23投14中37分，皮彭14分8篮板6助攻，卡特莱特12分10篮板。
以一波五连胜结束1990年、拿到20胜9负后，公牛的喧闹暂时被按下了。乔丹依然不太高兴，但是，嘿，杰克逊这家伙，好像真的有一手呢。
也从这时候起，媒体开始正经把菲尔·杰克逊叫做“禅师”了。
杰克逊曾对70年代的芝加哥公牛念念不忘，他描述当时由杰里-斯隆领衔的公牛防守为：
“芝加哥通过自己的脚步移动，封堵对手的传球路线，使得对手必须打半场进攻。他们孤立持球人，迫使对手必须走底线。和芝加哥这样的球队打比赛，不得不放慢速度，对自己的传球特别警惕，如同在和一只章鱼比赛。”
而他现在，有乔丹和皮彭这两个防守端章鱼怪。
从1990年12月起，公牛开始展现一种堪称经典的防守套路。
每逢战到难解难分，他们会忽然间摆出以下套路：边线夹击，对球施压，钳制对手，逼对手走底线自寻死路，或者传到空位去中远投。这招当然颇有点袒露胸膛、拍胸脯“朝这儿捅”的意思，但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何况，在乔丹和皮彭的残忍紧逼下，对方手略一抖，就是一个传球失误；一记中投失手，公牛就是一波快攻。为了训练这套压迫空间的防守套路，杰克逊的方略是：
每次训练，都尽量练四打四的攻防，逼迫全队——尤其是乔丹和皮彭——去更多的移动挤压空间。那时，乔丹和皮彭当然还意识不到这防守会如何影响篮球历史，但这套路一旦打熟，公牛的赢球便随之而来。
1991年2月，乔丹惯例首发出席全明星，随便得了26分收尾，而且他欣慰的看见：皮彭也入选全明星了，虽然全明星只得了4分；当然，好哥们查尔斯·巴克利拿了全明星MVP，也让人开怀。更大的喜事：公牛开始一波美妙的十一连胜。2月7日在底特律95比93击败活塞，尤其令人振奋：乔丹30分9篮板，皮彭20分8篮板，全队在活塞主场投出了51%的命中率。
虽然乔丹不太喜欢此时公牛的状态，但他们偏能赢活塞。这感觉就像你吃着一种难以下咽的食品，却发现这玩意对健康大有好处似的。
另一件多少能让乔丹欣慰的事：
赛季第一个月，他场均不到29分。对连续四年得分王又争强好胜的他而言，这事如骨鲠在喉。但随后，他慢慢找到得分感觉了。1991年1月之后，他重回联盟首席得分手的位置。
但禅师没让他的头脑略加休息。
1991年正逢海湾战争，禅师又跟全队玩起了头脑风暴。3月5日，对密尔沃基雄鹿前，禅师又开始念叨了：战争很残忍；战争意味着总有人丧失亲人；大家想像一下战争的后果吧，比如，恐怖分子窜到美国来搞轰炸怎么办……好了，打比赛。
那晚，公牛打了一场均衡完美的比赛：他们在客场104比86大破雄鹿，他们把雄鹿的命中率压制到41%，逼出20次失误；乔丹30分，皮彭17分10篮板5助攻2抢断4封盖，球队送出28次助攻。
那段时间，禅师又想出了新招。他这么跟乔丹灌输：三角进攻，建立在中国的道教思想之上；实际上呢，就是平衡对方的力量，躲开对方的强势，攻击对方的弱项……你明白了吧，迈克尔？这就是五人太极！
三天之后，公牛主场战犹他爵士。格兰特带伤上阵，逼得卡尔·邮差·马龙21投8中19分；斯托克顿依然高效的送出13次助攻得17分，但失误5次。皮彭19分6篮板11助攻，但故事依然属于乔丹：第四节，他独得17分，全场37分。公牛第四节完成33比16的大逆转，99比89取胜。赛后更衣室，乔丹当着全体队友的面，对禅师说：
“这是因为，你相信我。”
乔丹自己后来的总结是：
“最初，三角进攻几乎杀了我，我剩的手段只有跳投；但在这场，我感到了三角进攻的自由……我有空间，我能移动，三角进攻提升了每个人的自信。”
他们和解了。不只是乔丹和禅师，还有整个芝加哥公牛队。他们在漫长的冷战、试探、猜测、议论中，依靠胜利和体验，最后获得了一致的价值观。1991年4月21日，公牛主场对底特律活塞，108比100取胜。这是一个赛季的最完美结局：刺客被防得8投1中，公牛拿到破队史纪录的单季第61胜。
这是公牛队史第一个常规赛60胜赛季——而你得知道，在之后的六个冠军赛季里，61胜的常规赛战绩只排第五。
在他们和解之后，王朝正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