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龙妈的九个“外号”——“风暴降生丹尼莉丝、不焚者、弥林女王、安达尔人，罗伊那人和先民的女王、七国君王、疆域保护者、多斯拉克大草原的卡丽熙、碎镣者、龙母”，我深深觉得还是我国历史上的外号简洁明快些，当然也更逗趣。
《吕氏春秋》将第一个外号的拥有者确定为夏桀。夏桀是暴君，身强力壮，据说可以把祭祀是所用牺牲中的“大牺”——也就是牛推倒在地，所以夏桀的外号就叫“移大牺”。其实完全可以仿照龙妈的头衔，给他也加上一串称号，简要概括一番他的生平，比如“太阳降生夏后姒癸，力大者，大夏之王，昆吾氏、有施氏和岷山氏的主人，美女征服者，夜宫建造者，不醉者”等等。
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历史上的外号大多简洁而贴切。司马迁认为，第一个外号不归于夏桀，而归于百里奚。百里奚最早是虞国的士大夫，内能安邦，外能定国，在一次作战中不幸被晋献公俘虏，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被楚国人抓获，最后被秦穆公以五张黑羊皮的价格换回来。
这样一个东西南北中，哪一个国家没有去过，内政和军事属性都是“S”级的史上最强大夫，不仅在内安顿民众、削减贵族实力，还解荆州之祸，成功征服巴地，使秦国周边少数民族部落尽皆臣服。用五张黑羊皮换百里奚，大概是历史上最划算的交易了。为了纪念这件事，百里奚的“外号”就是“五羖大夫”。
不管第一个外号，归于夏桀还是百里奚，取外号的套路都是一样的，要么形容号主的某个特点，比如龙妈的“不焚者”说明火烧她不死，夏桀的“移大牺”说明它力气大；要么纪念号主身上发生的突出事件，比如龙妈的“碎镣者”说明她解放了奴隶，百里奚的“五羖”是纪念他曾经的“价格”。
有趣之处，在于前者延伸开来，常常与动物有关，后者延伸开来，又往往和吃有关。先说动物。“世俗轻薄子，互相品目，辄有混号。”赵翼是这么理解取外号这件事的。取外号的既然是这么一帮无聊的人，嘴里不干不净，什么话都敢乱说，拿动物来乱比附也是有的，何况最早的詈语又大多和动物、人伦有关。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最早把人比作动物，来取外号的，还真都是朝中之人。汉景帝时，有酷吏郅都，手段狠辣。此人最出名的事迹，是把济南郡豪强地主共三百多家一一制服，一年多时间，让济南郡路不拾遗，人不贵货而无以乱。后来得罪了太后，被发配到边关去任雁门太守，匈奴知道雁门太守换成他，二话不说就撤了。这样一位辣手人物，“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被送了“苍鹰”的外号，一点都不奇怪。
光武帝时，洛阳县令是董宣。董宣最出名的事迹，是刘秀姐姐湖阳公主的奴仆杀了人，湖阳公主包庇他，还让他帮忙驾车，董宣提着刀拦住车，在街上就把这个奴仆剁了，湖阳公主面子上挂不住，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就告状给光武帝。光武帝派人把董宣捉来，让他给公主磕头赔罪，几个人按着他，都不能让他低头，所以有“强项令”之称。
但董宣处决过的恶人，可不止这一个小小奴仆。董宣做县令时已经六十九了，五年后死在任上。他最初的官职是北海郡国相，北海郡有一位豪强，叫公孙丹。公孙家改豪宅，不知听信了哪位卜者的建议，说这豪宅必须要见血才吉利，公孙丹就让儿子去杀了个路人。这件事被董宣知道了，本就是件恶事，何况公孙丹还是自己的手下，二话不说，把父子两个抓来，剁了。
最妙的是，公孙丹的族人、亲属共三十余人，提着刀枪来官廨闹事，董宣想了想，这些人以前都投靠过王莽，社会关系复杂，不知道跟哪些寇匪有染，不如一起抓过来，一起剁掉，省得麻烦。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公孙丹一家，香火就这么被董宣掐断了。董宣所到之处，“搏击豪强，莫不震栗”，所以人称“卧虎”。一鹰一虎，汉朝豪强士族肆意横行的生态，催生了这样的能人酷吏。
再来说吃的。光武帝时有一位州博士甄宇。按照汉朝的规矩，每到腊月，要赐博士每人一只羊。到了分羊的时候，博士们都担心自己分肉分少了。有人想把羊杀了分肉，觉得这样公平，有些人又提议还是一人一只，谁抢着肥的算谁的，两伙人为了多吃一口羊肉差点打出狗脑子来，甄宇同志主动上前挑走了最瘦的那一只。光武帝对甄宇印象深刻，有一回谈起他来，名字已经忘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个“瘦羊博士”在哪里？光武帝这么叫，其他人也跟着这么叫。
唐武后时，提拔了很多故人。左台侍御史侯思正出生于卖饼世家，做了御史之后，实现了自己儿时的梦想，过上了买两碗豆浆，一碗喝一碗倒的日子。饼也有讲究，要吃“缩葱笼饼”。当时市面上卖的笼饼都是葱多肉少，他偏要吃葱少肉多的，所以得了个“缩葱侍御史”的绰号。
晚唐名士崔远，出身世族，文才清丽，风神峻整，大家都很想见见他，他于是日赶数场，成为晚唐有名的“局长”，人送外号“钉座梨”。唐中晚期流行看菜，开席之前，桌上不能空着，专门摆上一些雕花的萝卜、刻字的梨、风姿绰约的面人，不吃，光看。“钉座梨”就是看菜，众人入席，侍者把崔远摆上桌，只见他矫若游龙，盼若惊鸿，比一般的梨好看几万倍，看官无不满足。到正式开席，就见不到崔远了，看菜岂非一开席就撤了，何况人家还有局要赶呢。
唐人热爱生活，观察总是很仔细，能发现细微而有意趣之处，取外号也不例外。关于外号，唐高宗朝的监察御史、吏部员外郎贾言忠做监察工作做出了心得，馔游戏文字一篇，名为《监察本草》，把本草学和官场学融为一炉，非常有趣。御史这味“药”，药性如何？“服之心忧，多惊悸，生白发。”但不服又不行，所以要辨别性质、药效。御史里行及试员外者为“合口椒”，毒性最为猛烈；监察御史为“开口椒”，毒稍减；殿中侍御史为“萝卜”，又为“生姜”，虽然辛辣但不至酷烈；侍御史为“脆梨”，渐入佳味；御史迁员外者为“挂子”，可久服。
这一篇文字的重点，就在“挂子”。御史迁员外者，不正是从监察御史迁吏部员外郎的贾言忠本人吗？前面都是游戏，博人一笑而已，到这一句“可久服”，却是动了真心，贾言忠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一个后手翻接土下座，引得唐高宗哈哈大笑，他却突然站直了，行个礼，媚眼如丝地问道：“陛下，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官场中人，屈伸如此。要我说，“挂子”也不可久服，以其俗已入骨，久服伤心之故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