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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2018-06-27 01:34    

他最大的成就,或许是在20世纪变幻无常的政治中,始终保持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

文 | 慕容素衣

知道丰子恺,是从他的一张漫画开始。

画上只有一弦弯月、一把茶壶、一卷竹帘,画的右侧题着一行字: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这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中国文人画的魅力。

苏轼评价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和画水乳交融的意境,在丰子恺的漫画中同样可以找到,令人时常想起宋元小令里的幽远意境。

后来又读了他的散文,发现文章和画作风格都清新淡远,俨如一块明澈莹润的水晶,浑然天成。

之后才了解到他的生平,正如为他做传的澳大利亚学者白杰明所说,他的一生,正是一个在时局逼迫下不断进行“艺术的逃难”的过程——逃向诗歌,逃向儿童,逃向佛法。

在时代巨力面前,这种艺术的逃难仿佛蝼蚁爬出沙海,极卑微又极伟大。

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这也许是对丰子恺其人其作最好的写照。

1

因他,中国始有”漫画”这名称

丰子恺这辈子,除了在日本短暂游学过10个月外,便再未踏出过国门,他身上西化的痕迹很少,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文人。

出生于浙江崇德县石门湾,他之前,母亲已生了6个女儿 ,因此父母对他倍加疼爱,给他取了个小名“慈玉”。

他确实是家人眼里的“宝玉”,人人都疼爱他,走到哪都被尊称为“少爷”。自小被包围在脉脉温情里,这种温情后来跟随了他一生,浸透在他的作品里。

丰子恺很小就显露出绘画天赋。

6岁时,父亲教他读《千家诗》,每页上端都有一幅木版画,第一幅是《大舜耕田图》,画着一个人和一只大象。

他对这幅图深深着迷,特意从家里的染坊借来颜料,认真地给画上色。由此开始沉迷,整天照着《芥子园画谱》临摹。

上私塾时,他喜欢为同学画像,老师甚至叫他画了一张孔子的画像,挂在堂前供学生们朝拜。乡亲们常请他为逝去的亲人画像。

丰子恺幼有才名,16岁参加崇德县会考,县督学徐芮荪阅卷时惊讶于他的才华,特意找到丰家找他谈话。

面谈后,徐芮荪觉得这少年言语典雅,为人温润,便托人说媒,将女儿徐力民许配给他。

丰子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在那里遇到了对他影响一生的老师李叔同,他从老师那继承了“先器识后文艺”的理念,通俗来说,就是“画品即人品”。

毕业后,他卖掉祖宅一栋,赴日本学画数月,这期间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日本画家竹本梦二的画风,梦二所绘乡村童年生活的插图,唤起了他对“已逝童真”的怀念。

回国后,他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任教,朱自清、朱光潜等是他的同事。

他住在湖畔的小杨柳屋里,享受着清风明月和朋友们的陪伴,闲时作画,颇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

丰子恺生性无拘无束,不喜欢“板起脸来做先生”。每当开校务会时,他对会议毫无兴趣,就随手拿起一张纸涂涂画画,书皮纸、旧讲义簿、香烟纸的反面都成了他的画布。

他开始把自己喜欢的古典诗词画出来,并把这叫作“翻译”。

有人看了他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后批评道:“这人是李后主,应该穿古装。你怎么画成穿大褂的现代人?”

他回答说:“我不是作历史画,也不为李后主词作插图,我是描写读李词后所得体感的。我是现代人,我的体感当然作现代相。”

郑振铎深深地被他的“古诗新画”吸引,他主编《文学周报》,便向丰子恺索画,并给这些画冠以“漫画”的题头。

从此中国始有“漫画”这名称。

朱自清是丰子恺漫画的发掘者、评论者, 他赞美说:

“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如一首首小诗——带核儿的小诗。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2

“让孩子就做个孩子”

丰子恺以儿童漫画家知名。儿童的心态、生活,常是他漫画的题材,这些画的模特儿大多是他的儿女。

他疼爱孩子,认为“人间最富灵气的是孩子”,孩子才是真正的“人”,并且干脆以“儿童崇拜者”自居。

因为热爱孩子,所以讨厌学校和教育给孩子造成的束缚。

现在很多人都推崇民国教育,可照丰子恺的描述,民国教育也并非那么完美。

他前半生以教职为生,为了生计甚至同时在几所学校兼职,但他对教育制度诸多不满,有时甚至化身为“教育的批判者”,抨击当前的教育是多么束缚孩子活泼的天性,扼杀了他们的想象力。

丰子恺最厌恶的是把孩子当成小大人培养,他说:

“往往一般大人称赞孩子的懂礼貌、会储钱、不好动,说,‘这真是好孩子!’我只觉得这同弄猴子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当作猴子,不是人世间最悲惨的现象么?”

如果把孩子比做一张白纸,大多数父母都恨不得将白纸涂抹得五颜六色。

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回忆说,在我们的童年时期,父亲画笔上的颜料是那么吝啬。他不想把我们涂上什么颜色,他希望孩子们永远保持一片纯洁的白色。

他曾说:“教养孩子的方法很简便。教养孩子,只要教他永远做孩子,即永远不使失却其孩子之心。”

在他30岁左右,伴随着青春的消逝和对童年的怀念,儿童成为他这一阶段画作的主角。

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服,小孩儿把大蒲扇当成脚踏车骑,小孩儿做游戏娶媳妇儿……天真烂漫、童趣盎然。

他对儿童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不仅接受,而且崇拜。在此之前,中国画中的儿童常常被画成呆板的胖娃娃,从他以后,儿童画才第一次画出了孩子独有的天性。

因为热爱孩子,所以他提倡成人们都得保持一点“童心”。童心,在大人就是一种“趣味”。

他们一家,在战乱中曾多次逃难,一次,他问儿子瞻瞻最喜欢什么,瞻瞻答道:“逃难。就是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他不禁感叹道:“仆仆奔走的行人,血汗涔涔的劳动者,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他借用佛教的隐喻,为不能抱有和儿子一样的心灵而懊恼。

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称赞他“欢喜孩子”,他回应说,“我不但如谷崎君所说的欢喜孩子,并且自己本身是个孩子——今年49岁的孩子。”

因为是孩子,所以爱写“没有什么实用的,不深奥的,琐屑的,轻微的事物”,所以“对万物有丰富的爱”,所以“真率”。

做为一名儿童崇拜者,他曾说:

“在中国,我觉得孩子太少了。成人们大都热衷于名利……孩子们呢,也大都被唱党歌,读遗嘱,讲演,竞赛,考试,分数……弄得像机器人一样,失却了孩子原有的真率与趣味。长此以往,中国恐将全是大人而没有孩子,连婴孩也都是世故深通的老人了!”

这话放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竟仍然贴切。

3

“护生”是一生的信仰

丰子恺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信奉佛教和老师李叔同有关。

他自陈很崇拜李叔同,“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

李叔同39岁时落发出家,法名弘一。丰子恺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于是30岁那年,在弘一的引领下皈依,法名“婴行”。

丰子恺在故乡修建好宅院时,请暂居此处的弘一为其取名。弘一法师让他在很多小方纸上,写上他喜欢的字,揉成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然后抓阄。

丰子恺连抓了两个,展开一看,均为“缘”字,于是将居所命名为“缘缘堂”。

弘一法师出家10周年时,丰子恺画了50幅主题为“戒杀”的作品,以纪念法师50岁寿辰。弘一提议他将戒杀改为“护生”,同年《护生画集》出版,“护生”也成为丰子恺终身信奉的原则。

此后每过10年他就续绘一集《护生画集》,弘一法师圆寂后,他的画集仍不辍。

这项事业持续了半个世纪,逢弘一法师70、80、90、100诞辰时,他皆以画集纪念。《护生画集》最后一集出版时,他本人已在前一年去世。

丰子恺提倡的护生,是希望通过这一方式,使人们建立起对众生的同情之心,所谓护生其实也是在保护和养育自己的心灵。

丰一吟回忆说,本来她踩死一只蚂蚁不当一回事,有一回被丰子恺看见了,连忙阻止她,说:“蚂蚁也有家,也有爸爸妈妈在等他。你踩死了他,他爸爸妈妈要哭了。”

他教育儿女说,我们所惜的并不是蚂蚁的生命,而是人类的同情心。如果丧失了这颗心,今天可以一脚踩死数百只蚂蚁,将来这颗心发展起来,便会变成侵略者,去虐杀无辜的老百姓。

丰子恺的温柔悲悯,尽数发散在他笔下,成了平易的文字和温润的画风,俞平伯看他的作品感慨说:“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4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

中国文人常在儒和道之间挣扎,得意时尚儒,失意时求道。在他身上却奇迹般地得到了统一,因为他奉行“以出世精神来做入世事业”。

这种出世精神,首先表现在他和时局的疏离上。

他的漫画和散文,在充满战斗性的文艺作品中,一度显得格格不入。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评价说:

“如果在现代要寻找陶渊明、王维这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虽然有过“以笔为枪”的豪言,丰子恺的性格总体还是冲淡平和的。他的秉性让他无法成为一个革命家,只能做一个艺术家,白杰明说:

“丰子恺最大的成就,或许是在20世纪变幻无常的政治中,始终保持一种自由自在的精神,当许多人在艺术创作与政治活动之间进行痛苦的选择时,他没有被现实击溃,也不为历史所出卖。”

丰子恺的偶像是东晋诗人陶渊明。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方精神上的桃源胜境。

他曾将精心修造的“缘缘堂”视为自己的世外桃源,可惜战火中,“缘缘堂”毁于日寇的炮火之下。

乱世之中,很难找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所以他的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最终他放弃了重建缘缘堂,而是选择在创作中安顿生命,在艺术中寻找归宿。

“文革”时,他的画被视为毒草,他被关进牛棚,他却横下一条心,将“牛棚”看作参禅之地,把批斗看成演戏。

为纪念母亲而留的胡须被剪了,他满不在乎地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被拉到黄浦江批斗,自寻开心说这是“浦江夜游”。

从“牛棚”出来后,又被软禁了好几年。他每天坚持从事些“地下活动”:浇浇花草,写一点散文,《缘缘堂随笔》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

很多人自杀,他写信给儿子说:“好在我有丰富的精神生活,足以抵抗。”

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抵抗着浑浊时世,这种抵抗不是金刚怒目式的,而是靠着一种恬淡的出世之心,靠着扮作观众观赏自己的人生大戏。

1974年9月15日,他永远闭上了双眼,没能等到自己作品被公正评价的那一天。可能他根本就不在意。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陶渊明笔下,离开桃花源的渔人从此再也找不到返回的路了。

而丰子恺,任凭雨打风吹物尽人非,他的桃花源,始终落英缤纷,芳草鲜美。

今天,如果你愿意去找寻,仍然可以循着他的足迹,找到一条通往桃花源的永恒之路。

人人都在世间载沉载浮,人人都需要修得一些出世的心境。如他所作,

“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本期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时光深处的优雅》、《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爱情》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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