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上海的优势和成就，过多归因于外国在上海的经营。的确，上海是外国人开其端，但开其端的作用仅在于摆脱了清政府落后于世界经济发展要求的内向性政策，上海的后天的成功，关键是归因于中国人自己的努力
从中国近代史的时空脉络来看，上海是在中国经历过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后的1843年开埠的。1843年是上海历史上一个转折点，因为上海自此以后从面向国内，转向为面向国外、面向世界，尽管这种转向是被迫的，但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这种转向对上海、对长三角、对全国的发展，影响非常深远。今天说“中心与辐射”，这里的中心就是指上海自开埠以后，很快成为江南的经济中心城市，进而成为全国的经济中心城市。其实上海的崛起，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过程，而是有着非常丰富的历史内容。
上海的腹地优势
帝国主义列强进入中国，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它当然给中国带来了灾难。1843年11月17日，上海正式开埠。为什么列强如此关注上海、急不可耐地登陆上海？事实上在鸦片战争之前上海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中国城市，在当时人们的眼光中，上海甚至是比较边缘的地区。当时上海隶属江苏省松江府上海县，只是一个县城，但客观上这个县城的位置非常重要，因为它是中国南北口岸中间点、南北海船的交汇点、南北海运的转运点。列强还看到，上海的背后有广袤的长江、地处中国最富饶的长江三角洲，所以列强锁定了上海。
将上海与周边的城市连起来看，才能看出上海为什么在长三角和全国各个城市中脱颖而出。当时同样被迫开埠的宁波，历史悠久，明代时也曾是对日通商的主要口岸。但宁波在五口通商之后，相较于上海的发展是滞后的。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它背后的市场范围。宁波的经济腹地远不及上海，宁波后面有四明山，上海背后就是太湖平原，太湖平原背后就是长江流域腹地。这也反映了列强要求开埠时狡黠的视角和心态。
将苏州与上海做对比，反映了19世纪中期中国南方经济中心城市的位移。鸦片战争前的江南，上海和苏州不能相提并论，苏州是江南的中心城市，但1843年上海开埠后，1853年以后经济中心城市的位移基本就完成了，为什么这么快？个中原因有两点。一是上述的地理位置因素。第二个因素是战争。近代战争对苏州和上海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苏州遭到战火的损毁，而上海因为列强有租界，包括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李秀成的退兵，很少受到战争影响。这也加速了经济中心从苏州到上海的转移。
除了宁波、苏州之外，帝国主义侵略时期镇江、温州、杭州也都曾开埠。镇江是运河和长江的交汇点，当时也有外国人的智囊认为镇江比上海似乎更重要。但事实上开埠后的镇江并没有取代上海，也并没有构成对上海的威胁，而是帮助了上海把航运的触角向长江上推。温州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港口，但温州和宁波相似，温州就当地来讲是一个重要的港口，但放在长三角乃至全国来讲，腹地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杭州和苏州是相似的，其开埠不仅没有动摇反而稳固了上海的经济中心地位。
上海本地有没有新的通商口岸的地区出现的可能呢？曾经有，吴淞。列强曾经有过吴淞开埠的动议，中国最早的一条铁路吴淞铁路就是证据。清政府后来认为与其让外国人动吴淞的脑筋，不如自开商埠，但后来随着清政府的垮台而不了了之。至于今天的五角场一带，是南京国民政府1927年上台之后实施“大上海计划”的区域，后来因为日本侵略也没有了后文。
上海崛起有很多先天的优势，但还应该追加一个优势，就是后天的努力。特别是从航运的角度来看，如果没有疏浚，如果没有港口重心不断外移，上海很难确保自己的经济中心城市地位，也很难持久地对长三角和全国的经济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
中国人非常聪明
上海东临太平洋，背后有长江，加上地处太湖流域的水网地带，同时具有江河海综合航运的优势，可以讲四通八达。
但不能一味强调上海的地理优势，后人不断的努力才能因势利导、扬长避短，上海的发展才具备持久性。上海所在江南水系，加上京杭大运河，向北到北京，向南到宁波，再通过支流，如通过富春江到江西等，伸展开来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阔。上海的港口功能也是后天规划的结果，太仓的刘河港和乍浦港，在上海的南北两翼，但后来都衰落了，就是因为上海不断改进水文状况的结果。
上海港口最大的优势就是江河海集散疏运功能。在鸦片战争后凡是从欧美国家来的货物，卸货到上海，转运到中国的南北沿海，深入到全国的长江内河。这是上海最重要的一个港口的功能。在整个中国的港口中，同时具备江河海集散功能的并不多。
上海也是东南海域的转运港。水上交通的船只，平底的船适合走北方，但是平底的船在南方不行，平底的船容易触礁，尖底的沙船是上海特有的船舶形态。但不管是平底还是尖底的船，鸦片战争之后都受到轮船冲击，轮船很快取代沙船和尖底的海船。因为轮船的优势太过明显，轮船登陆上海以后，很快掌握了中国的沿海和沿江的航运。但外国轮船不可能走到内地，内河的水浅，要靠一种内河小轮船。江河海航运的功能，是上海持续发展的不竭动力，也是上海和长三角对中国有着持续性影响的重要的一个切入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海陆路交通和水陆联运的优势开始显现。上海是中国最早建造铁路的地方。第一条铁路，淞沪铁路造于1876年，是外国人擅自动工建设的，次年就被拆除。后来的沪宁铁路于1908年通车，沪杭甬铁路于1909年开造，但整体的沪杭甬铁路到1955年才通车，期间经历了抗日战争的惨痛历史。津浦铁路与沪杭铁路的衔接，使上海的影响深入到北方，对沿线的经济带动也非常明显。浙赣铁路，使上海的陆路交通向南向西向中国的内地伸展。
公路的建设比起铁路更晚，公路第一要有汽车，第二要有汽油，第三要有加油站，第四才要有公路。上海有汽车，其实很晚，1901年才有汽车，以后才慢慢有公路，先是城区，然后慢慢向郊区、向江苏向浙江延伸。
水路与铁路和公路的衔接也很关键。上海人非常智慧，重视充分利用上海的地理优势，充分挖掘交通条件的潜能。比如，江南是一个水网地带，不可能有太多铁路公路，因为造价太大，上海人利用水路衔接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在嘉兴，桐乡的人要到上海，他买一张轮船票，到了嘉兴之后，马上就可以乘火车到上海。
这些都使上海的交通优势得以综合发挥。今天讲经济关系，上海与长三角、与全国的经济关系，无非就是讲人流、物流、资金流，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人流。离开了人流，资金流和物流就会大受阻碍。在这一点上，上海是做足了文章的，且这些努力基本上都和外国人无关。因此，不要把上海的优势和成就，过多归因于外国在上海的经营。的确，上海是外国人开其端，但开其端的作用仅在于摆脱了清政府落后于世界经济发展要求的内向性政策，上海的后天的成功，关键是归因于中国人自己的努力。
近代上海的产业兴起
1936年，上海工业总产值占到全国工业总产值的半壁江山。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帝国主义无论是“九·一八”事件之后，还是“七·七”事变后，急切地攻打上海，就是着眼于上海的工业地位，进而实现它在中国的侵略野心。上海的工业中心地位在上海开埠以后没有变化过，原因主要有二。从外国投资者的角度来讲，上海是最理想的地方；从中国的工商界人士来讲，这是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上海，其他地方的投资，风雨飘摇，军阀混战，风险太大。
第一是工业。讲工业，就离不开空间特征。长三角和全国工业的空间特征，概括地讲，第一以上海为中心，第二以铁路沿线或长江沿岸的通商口岸城市为支点，逐渐伸展开来。比如苏州到南京，就有几个工业比较活跃的地区，第一个无锡，第二个常州，第三个镇江。长三角和全国工业的空间特征再次印证了上海中心城市地位。
第二是农业和手工业。过去讲上海，农业和手工业讲得不多，但一个城市是离不开农业支撑的。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但在鸦片战争前，局限的国内市场需求是有限的，所以那时是小农的中国，自耕自纺自足，解决粮食和穿衣的基本需求，农民和市场的联系不紧密。伴随殖民者的到来，农民因为出口市场的拓展，放弃了或者部分放弃了传统的粮食作物生产，而转向经济作物生产，这是口岸经济带动的结果。中国的农民由此进入世界市场，卷入世界市场的分利和风险当中。此外，因为上海是中外混居的地方，慢慢也有了西餐供应，郊区有奶牛的养殖业，也有供给鲜花的花卉业。
上海和长三角、全国的经济关系中间，手工业的变化也引人注目。中国的手工业门类很多。洋纱进入到中国之后，理论上土纱没有招架之力，但中国农民还是可以通过日夜辛劳，纺纱织布来缩短同洋纱的竞争劣势，他们部分采用了洋纱的同时，也没有完全放弃土纱。尽管外资对中国的民间资本打压，但中国人不断发起用国货的抵抗，多多少少帮助了中国民间资本的发展。
第三是商业和金融业。外滩是上海商贸中心地位的一个缩影。上海的地理优势、交通优势、生产能力，在全国在长三角，都独领风骚，所以上海也是各地商帮云集之地。上海国内外商品经销网就是以上海为中心向全国铺开的。
开埠后，新式商人群体出现了。中国的传统商人，以布商、米商、盐商、木商最厉害，这四个行业的产品都是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鸦片战争以后，这些商人依然存在，但他们的风光被做进出口商品贸易的商人压住，后者盈利更多、市场更大。外国人毕竟有限，外国人把货物运到上海，通过这些商人扩散到各地，所以近代中国最先富起来的是买办。
华侨商人的投资对上海发展的贡献是令人尊敬的，南京路之所以成为南京路，和四大公司是分不开的。二十年代以后，南京路上有四大公司，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新兴公司、大兴公司，这四大公司的建筑现在还在南京路上。这四家公司都是广东香山人投资的，广东香山人为什么来上海投资？除了爱国热情之外，在商言商，还希望能赚钱。四大公司，是华侨对上海经济贡献的一个缩影，这四大公司的经营模式，对上海、长三角和全国的经济关系都是一个引领作用。百货店、万国百货等概念，就是四大公司向国人传播的。
中国过去没有银行，南方有钱庄，北方有票号，银行是外国人带来的。但钱庄并没有被银行冲击消亡，直到1953年社会主义改造才消失。因为对于普通老百姓，钱庄是随时可以打交道的，门槛很低，银行则是高不可攀的。事实上，银行和钱庄并不是互相排斥，他们互相联手——外国银行资金雄厚，但是人脉有限；钱庄资金不够，但是人脉深厚。钱庄和银行之间资金上互相运作，从中共同牟利。
人口与移民
1901年以后，上海人口基本上是十年一百万的速度递增，这样的城市人口增长速度在全世界都是比较罕见的。第一是因为上海经济实力雄厚，吸引了众多的中国人到这里来施展身手。第二，因为近代史上租界的存在，相对来讲社会秩序比较稳定。上海的发展，离不开移民，离不开众多的新上海人，新上海人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概念，历史上也有新上海人，源源不断的新上海人进入上海，为上海的城市发展，提供了雄厚的人力资源。尽管对所在的城市来讲或许是一种损失，但对于上海来说是人力资源。移民对上海城市发展、对城乡经济互动、对长三角和全国都有直接关系或影响。
最后，怎么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上海和长三角、全国的经济关系？有两点应该明确：第一点，尽管开埠以后上海有发展，尽管上海发展带动了长三角和全国经济的各种进步，但这种发展和进步一开始是列强的要求，在整个经济发展进程中，最大的受益者是列强。否则的话，就难以理解为什么列强一直在上海乐此不疲地经营。第二点，旧中国历届政府的不作为，也就是说面对着强势的列强，旧时代的政府都是退居其次，不敢做声。这两点决定了上海和长三角、全国的经济关系，没有得到充分的、合理的、应有的发挥。比较合理的上海和长三角全国的经济关系的建构要到1949年以后，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上海在发展的同时，要主动服务于长三角，要主动服务于全中国。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本文根据作者在东方讲坛·文化上海系列主题之“风从海上来——近代上海经济的崛起之路”系列演讲速记稿整理而成，整理人：谢义俊
主编：王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