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纽约独立时装品牌 Creatures of Comfort 的红杉色连衣裙并不属于大家会觉得「性感」的那一类。暗褐色的布料、及踝的长度、高领设计和宽大的袖子 —— 这条标价450美元、看似平淡无奇的长裙在今夏却意外散发出了独特魔力。
那时，作家、编辑 Doree Shafrir 在 Twitter 上分享这条裙子，并配文，「祝福那些够美、够瘦、够富有，能驾驭这条裙子的人。」这条推文迅速收到了上千条其他女性的有趣回复。「已加入我的亚马逊禁欲清单。」其中一位写道。「这是一条聚会礼服！不过是‘当纳聚会’（美国历史上一次前往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移民之旅，结局惨烈）！」另一个人如是说。还有人说，「我的姐妹和我都决定尝试屎黄色。」
由于我们如今的动态更新已如心跳般迅速，甚至频繁到恐怖，红杉裙并没有成为其中最重要或最经久不衰的故事。然而，它仍然提醒了我们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最近几年，时尚向毫不挑逗的着装迅猛转型，而女性对此的态度也非常复杂。
Chloë Sevigny 在 HBO 电视剧《大爱一场》（Big Love）中扮演一夫多妻制家庭中的一名成员
从 Shafrir 和随后跟风的推文来看，许多女性对当下保守、遮盖得体的时尚持怀疑态度。似乎只有那些享受特权、财富和苗条美貌的人能承受得起这样一条裙子 —— 那是一条将处子般的乏味可陈和宗教仪式般的父权压迫感发挥到极致的裙子；它的剪裁看起来仿佛 19 世纪 80 年代的庄园里常见的罩衫，又或者是过去那些破产的酒鬼、流浪汉才会穿的衣服。
尽管如此，这一风格还是得以存续，甚至兴盛起来。今年春天，《纽约时报》时尚版首席评论员 Vanessa Friedman 宣布，本世纪 2010 年代，得体谦逊的时尚将成为绝对的趋势，诸多品牌均在推广这一概念，如 Céline 的茧型外套、Erdem 的长袖高领维多利亚式连衣裙，以及 Vetements 颇具喜剧意味的特大号服饰。
如 Friedman 所言，在这个对女性来说尤其脆弱、反复无常的时代，掩盖身材的服饰是一种盔甲，作为对真人秀文化的反击，人们对这些明目张胆地将隐私和身体暴露于公众、供人消费的节目见怪不惊。而当我们看遍了这一切，从 Emily Ratajkowski 漂亮的胸部到 Kim Kardashian 里程碑式的臀部，最激进的姿态却是穿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连体裤或一条剪裁宽松的中长连衣裙。
2017年电视剧《使女的故事》，改编自 1985 年 Margaret Atwood 同名反乌托邦小说
这样的装扮不仅出现在T台。在改编自 Margaret Atwood 同名反乌托邦小说的电视剧《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中，那些驯从的女人穿着红色的长袍，戴着白色的包头软帽 —— 这是对压抑的视觉刻画，却也意外呈现出了时尚。（事实上，年轻的美国品牌 Vaquera 受此剧启发，在今夏发布了一个特别系列。今年 8 月，Katy Perry 在 MTV 音乐录音带大奖的开幕式独白中，将这个系列称为「一场复古的朝圣」。）
在最近的电影《英格丽向西行》（Ingrid Goes West）中，当代加州风格被 Instagram 网红Taylor Sloane（由 Elizabeth Olsen 饰演）诠释得淋漓尽致，比如她宽松的亚麻上衣和肥大的嬉皮风半裙；同样，也体现在 Solange 近期的几套搭配中（这位歌手参加本年度大都会博物馆时装晚宴穿着的 Thom Browne 羽绒服，以及今年在 Glastonbury 表演时穿的长袖翻领上衣搭配高腰百褶裤）；当然也出现在任何将草原风格作为主题的时装系列中，比如Rachel Comey（该纽约独立品牌的顾客，很容易被当成在某个「很酷的教堂」做礼拜的人，一个对时尚潮流十分敏锐的朋友最近在 Twitter 写道）。
保守时装或将演变成一种谦逊的自夸：你必需要足够时尚、足够漂亮，才能驾驭如此激进的单调无趣。（这一风格似乎在二三十岁的女性之中尤其流行——击败了女性应当在生育和更年期来临之前尽情展示自己身体的固有观念。）有时候这种时尚看起来又像是精英阶层在社会文化层面上的一次自我定位：选择包裹得体的搭配，宣布自己属于特定的一类心理族群 —— 她们不是为了其他女性，而是为了其他女性中特定的一群人打扮 —— 这些人懂她，这些人足够精致才能理解超乎传统美学标准的选择，是一种概念上的、「比你更优越的」时尚。
同样，这也是真正的冒险。当下的女权信号，融合了布鲁姆茨伯里团体（Bloomsbury Group，1907 至 1930 年间生活和居住在伦敦布鲁姆茨伯里的一群作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式的香烟气、上世纪 90 年代早期颓废时尚（Grunge）的痕迹，和美国内战后礼拜服的影子。我们开始自问：当女性的穿着不再遵循传统的美学标准，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当本应与女性受压迫相关的时尚，开始为自由服务，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2017 年的端庄时尚带有世俗的隐喻；分别来自 Rachel Comey， Creatures of Comfort， The Row，Ashley Olsen，Vaquera，以及 Vetements
从历史上来看，保守的服饰通常都与宗教虔诚相关联，这也是最近的这场潮流迭代令人尤其讶异的原因 —— 因为这群用又长又大的衣服武装自己的女性，往往是最崇尚自由的无信仰者，她们绝对会避开任何传统的束缚，不论是服饰选择还是其他方面。正统的犹太教徒需要遵循被称作「tzniut」的教义（希伯来语中的意思就是「谦逊」），已婚女性的头发必须完全遮住；而虔诚的穆斯林女性在公共场合通常会头戴面纱（hijab），并且穿着宽松的衣袍；传统基督教社区的女性，不管是阿米什人还是门诺派教徒，都会身着长裙，有时也会佩戴头巾。不管你认为这是过时的父权压制还是虔诚女性的自主选择，可以判定的是，这类装扮在从前绝不是一个现代世俗女性想穿上身的。
这一矛盾或许在生活方式杂志《Kinfolk》的专题故事中体现得尤其完整 —— 该杂志引领了一种森系嬉皮的设计和时尚审美，在美国盐城、格林堡等自由飞地日渐流行。杂志创始人的经历其实有摩门教的因缘：杂志创立于他们就读杨百翰大学夏威夷分校期间。原本通常是和那些独居封闭的信徒社区联系在一起的谦虚朴素，和保守的穿衣趋势一样，被输送到了一个对这些概念非常陌生的团体。不过，人们欣然接受了这些信条 —— 手工、自然、质朴 —— 至少这些概念可以被营销包装成对资本主义后期生活中疏离感的治愈。
Kinfolk《周末特辑》封面
然而，和一些不是信徒但倾向于保守着装的女性对话，更容易解释这一风格的实用和功能，以及其固有的复杂性。32 岁的 Hannah Hoffman 在洛杉矶开有一家同名画廊，她表示更喜欢能遮盖住身体曲线的衣服，其中大多数购自 Céline，搭配她的低跟鞋和阔腿裤，既方便活动，又实用百搭。Hoffman 告诉我，这样的穿着便于让她手拿艺术品，或者带着顾客参观画廊 —— 但她的选择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商业艺术世界的每一个人贩卖的不只有艺术品，还有体验。」她说，「因此你必须要非常谨慎，不去影响或者误导，以免顾客弄不清楚你想卖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作为一位执掌自己生意的年轻女性，Hoffman 认为她有一条必须小心跨越的线，她表示，相比起传统的女性气质，她更倾向于通过自己的服饰选择营造一种「严谨、智慧、体贴」的形象。2005 年前后，在 Hoffman 初入艺术世界的阶段，画廊里的女助理们还普遍流行凸显身材的衣服。Hoffman 注意到，某些画廊的男老板用自己的权力来交换了这些致命的女性魅力。「但那不是你想去做的事。」有时，她也会困惑，为什么她总是那个需要去注意合适、得体的人：为什么「你穿了一条短裙，然后有收藏家冒犯了你，就成了你的错」？
在至少三次女权主义的浪潮之后，女性对自己身体的决定权，以及引申而来对服饰的选择权已经得到确立 —— 但女性仍然需要不断地考虑这些问题，这本身就令人沮丧。难道我们没有意识到，女性不但不应该对男性所谓的信号误读负责，反而应该去欣赏她们自己的身体和性感，而不是将之保卫起来？（当然，最近时尚的另一个趋势就是对身材的积极态度和宽容接受，不是把一切都遮盖起来，而是大方地去展示。）
Hoffman 的观点并不陌生，也容易理解：女性常常需要去衡量他人和自己的期待。21 岁的女演员、作家兼编辑 Tavi Gevinson 告诉我，她对服饰的选择是相对保守还是张扬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偏好。如果她要参加试镜，那她绝不会选择那身被她称作「古板的艺术老师」的搭配（她在我们的对话中将其戏称为「布鲁克林主妇」或「欧洲宝贝」）。相反，「我会穿一些能让我身材看起来不错的衣服，因为那些人很蠢。大多数时候当他们说，‘我们希望她能重来一次’，他们真正的意思其实是，‘穿些传统意义上更有吸引力的衣服吧’。」然而在出版界，当 Gevinson 希望被更认真地对待时，单调的搭配就能派上用场了。用她的话来说，这样看起来「仿佛已经成熟，不再像少女那样总是渴望被当作女人看待」。
Jil Sander外套，Max Mara衬衫
想要受到注目的状态往往和那种渴望的自我觉醒有关。我常常在想，《大草原上的小房子》（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能在出版几十年后，依然备受小女孩们喜爱，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女主人公从女孩到女人的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往往都能在好几码印花棉布、羊毛和平纹细布中得到缓冲。在我10岁时，也曾为悄然而至的青春期感到兴奋又害怕。当我读到《大草原上的小房子》（1941年版）中的细节，比如 Mary Ingalls 大学时的装束 ——「棕色羊绒多褶裙」和「棕蓝格纹罩衫」，当然不得不提的还有让人困惑的「荷叶边裙裾」和「多褶荷叶边」（这两者到底是不是同一种款式？）—— 这些细节就像香膏和祷告一样令人沉静；在你的身体缓慢成长为一颗手榴弹时，遮盖严实的时尚似乎能保护你不受伤害。
然而，独自面对这种爆炸的可能性，也可以视为一种力量的标志。32 岁的 Aminatou Sow 是一名数字营销策划师，同时也是热门播客「Call Your Girlfriend」的联合主播。她告诉我，「如果你让女性为自己穿衣，那我们会穿上穆穆袍（夏威夷女性穿着的艳丽宽松长袍）和卡夫坦上衣（阿拉伯国家男性穿着的宽大长袖衬衫）。」Sow 成长于几内亚和尼日利亚，随后搬到欧洲和美国生活。她非常认同这些服装的舒适性（「那些看起来像麻袋的衣服就是我喜欢的」），同时这些服饰也帮助她培养了内在的自信，在西非，她从身边的女性身上第一次发现了这种自信。「这是我的文化的一部分……我不需要展示我的肩，或者我的背。因为我知道，在这具外壳之下，我到底有些什么。」她说。「有些女性认为，裸着身体在外面走就是自由，我非常不认同。‘不好意思，如果她们能从中找到乐趣，那才是自由。’」她半开玩笑地补充道。另外，她还提到了 Mary-Kate 和 Ashley Olsen。两人原先都是演员和街拍达人，随后成为美国服装品牌 The Row 的设计师，将流浪汉式的多层长款服饰演绎得非常时髦。「可以说是非常不协调，男人并不喜欢这样的设计。」她回忆道，「但那又让人觉得既冒犯又得到了释放。她们并不在乎别人觉得她们应该怎么穿，这是对身体政治的拒绝。」
世界仍以身体来评判女性，这一点存在于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当一个女性的身体不再被刻意强调，当她传统的名片被撕碎 —— 她将会是一个怎样的谜团！还记得几年前，我在曼哈顿市区偶遇作家 Sheila Heti。那时正值深秋，虽然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 Heti，我却还能回想起她那天穿着一身及膝大衣，内搭的是长裙和实用的系带鞋，颜色多为深浅不一的灰色和棕色。一定要说的话，她那天看起来可能是有一些单调，或者乏味。然而，她散发的气质却令人艳羡。她就那样走在街上，扎着马尾辫，拿着一本书在手边晃着，仿佛没有任何忧虑。她自在得仿佛在家一样 —— 完全是真实的自我 —— 在她那包裹得异常严实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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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Naomi Fry
摄影：Mara Corsino
编辑：张权
